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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早这样,能吗?”大杆子牵着老牛,嘎悠悠地说:“二妈,烧火丫头一步变成金凤凰,你这人不错,是穷人根儿向着咱苦命人。我们听你的。不走是不走了,可工钱得长长。”
“这我可做不了主?不过,我可给东家过个话。”二妈打开靠西墙的粮仓,对大杆子说:“斗、夸尺和袋子在那墙旮旯里。装粮时别搁脚踩呀,一实成,那几勺就多出来了?不是我抠馊,大奶奶那双眼睛才贼溜呢,不得不防啊?咱一个使唤妈子出身,又没儿没女的,谁多拿点儿,我倒不再乎,大兄弟你说是不?”大杆子几个人往斗里装着苞米粒儿,手还是偷偷摁了摁的,“二妈是好人,谁心里没个数啊,咱哥们几个都知道。哎二妈,咱也不难为你,工钱就和东边老冯家拉平,再长一石粮。”二妈倚在大门扇上操着袖说:“依我呀,再加两斗三斗的,可我说了不算哪?哎,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家呀也就个破大家,叫东家抽的孩子们祸祸的。再加上姑娘麻妞老从娘家往婆家掏丧,出多进少,大不比从前了。老天不作美,再这么整几年,这个家也就败了。”大杆子往牛车扛着袋子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就这几年卖了二十几垧地吗,至于吗?”二妈撇撇嘴说:“一垧熟地一百二十几块大洋卖,这是是两三千吧!钱呢,谁见了?这手进,那手出,来的快,出的更快。就麻妞添活婆家,活动老公公出笆篱的事儿,这钱就海去了?不拿行吗。大奶奶偏向姑娘。姑娘一哭,心就疼了,谁叫你摊上了?姑爷也不争气,公子哥,整天价啥也不干,好吃好喝,游手好闲的。还看谁都不顺眼,七忿八不忿的。看那人家德增盛大东家吉老大猴猴的,老琢磨人,还琢磨不出啥来,老挨人家回马枪,一整一哏喽。不走正道的玩意儿,随那根儿。”
“小猪倌,小猪倌!”麻妞的大儿子叫邓刘小,三四虚岁的光景,长相像麻妞,不砢碜,光溜胖乎小圆脸儿,没长麻子,兜个大襟儿跑过来,见着依靠在老太婆身边的小猪倌,够够着车棚,把大襟往车棚上一挑,几个烧得黑黢黢有些焦糊的土豆滚在车棚上,眨巴两个像妈妈的小双眼皮亮亮眼睛说:“我在灶坑烧的土豆,可好吃了,小猪倌你不饿的直哭吗,快吃吧!吃完了,咱俩好玩,打滑出溜!”小猪倌乐着划拉过热乎乎的一股香气的土豆,先递给老太婆两个,个个儿连皮也没扒,扑啦扑啦,就吹着气嚼抿着,狼吞虎咽,吗吗的噎得直抻脖儿,“小猪倌,好吃吗?”邓刘小瞅着小猪倌吃的香,舔着红红的小嘴唇,馋得直咽唾沫,“好吃!刘小,还有吗?”邓刘小一眨巴眼睛,诡笑说:“你陪我玩吗?”小猪倌知道邓刘小好藏后手,黑着小嘴叉子,急着说:“陪你!不糊弄你,陪你玩!”邓刘小一亮眼睛,“真的!”说着,从棉袍兜里掏出两个烧烤得焦黄的家雀儿,“这是小舅一早下拍子拍的家雀儿,埋在烀猪食大锅的灶坑里,他走了,忘了,我扒出来还没舍得吃呢,给你吧!”小猪倌伸过手去,够了过来,全塞在老太婆手里,“奶奶你吃,全是肉,可好吃了。哎哎,肠子瓤儿可别吃,得扒喽?”邓刘小看小猪倌把家雀儿给了老太婆,心里不满,“那老太太谁呀,我咋不认得?”小猪倌说:“奶奶!”邓刘小噢一声,“我也有奶奶,可胖了,一走道哈游哈游的。小猪倌,你奶奶咋没长眼睛啊,就挂两个肉球球!”小猪倌看看眼睛哭封糇了的老太婆,“叫你姥爷气的,眼睛藏起来了。”邓刘小手扳着车边,又“噢”一声,“我姥爷对我姥姥可凶了,对二姥姥好。对我,对我,对我也好。还教我喝酒呢,拿筷头子。姥爷那烟不好抽,那烟枪好玩,磕脑袋瓜儿可疼了。”
“哎二妈,小少爷咋来了呢,别碰着?”大杆子装完粮要赶车走,“哎呀小祖宗,你来这噶达干啥呀不在屋里待着,你姥爷又该齁齁我了,快躲开屋去!”二妈拉过邓刘小,看大杆子赶花轱辘车走开,邓刘小向车子挣挣地喊:“小猪倌!小猪倌陪我玩。”小猪倌翘翘屁股喊:“过了年,你再烧土豆,我陪你玩。”邓刘小赖赖叽叽地挣着踢着二妈,“我要和小猪倌玩!我要……”二妈拽着邓刘小边锁门,冲大杆子喊:“快去快回啊,粉条炖长了,该糗溻锅了。”
二妈拽着邓刘小回到屋,看大倭瓜正啡嗤啡嗤地坐在炕沿上怄着气,嘴像沤麻的坑冒着白沫泡。刘大麻子眼珠子斜愣斜愣的,赌气的使劲儿往嘴里灌酒,嘴里喷着酒气骂着,“这不养帮狼吗?养条狗,还瞅你晃晃尾巴呢!这可倒好,吃着你的,喝着你的,拿着你的,还******王八翻盖子了?”二妈一条腿盘坐在炕沿上,“我是说了,还不知大杆子答应不走了是不是真心话?这好庄稼把式多难淘换哪,这要真不干了,可闪手了。反正我说下晚饭猪肉炖粉条子,还勾不住他们几个?”刘大麻子把酒盅往炕桌上一墩,骂吵,“妈拉个巴子的,连主子都敢咬的疯狗!滚就滚,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有都是啊?种地有啥呀,还拿把?我太爷捣腾小买卖的烙铁(乐亭)人,不挑个大扁担,来这噶达就一把镐一把锹的,不是也挣下这一大家业呀,有啥呀?”二妈劝说:“这噶达吃劳金的不好惹,动不动就说当胡子。那意思呀,不就是哈东家玩吗?咱这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的,拿出俩钱儿换消停。”刘大麻子扯嗓子喊:“人就不是玩意儿,不知感恩?王福要不是姜板牙当初吓唬吓唬,能有今天?还恩将仇报,整天吓得姜板牙都不敢一个人出门,这不养虎为患吗?”二妈说:“东家,你就啥也别说了,该着是这么回事儿。你当初要听大奶奶的一句,多给马槽子老太婆俩子儿,能惹出这反噍的事儿吗?”刘大麻子激歪激歪地说:“你扒哧谁呀?我寻思马槽子个个儿冻死的,又不是我弄死的,给椽个棺材,扔两块大洋也说得过去了,还想咋的?”大倭瓜横溜一下刘大麻子,“那你要让烧炕能冻死啊?这死冷的天,你咋知道点炉子热炕头的呢,那马槽子铁打的呀,不都是人哪?冻死了,你没责任?这还算便宜的,人家要告官,你吃不了兜着走吧?”刘大麻子瞅大倭瓜说的话比石头都硬,火撺儿下,又把嗓子降了降调,“马槽子死了,就一个糟老婆子一个小嘎能咋的,不省俩儿是俩儿吗?没成想,叫被窝里爬出来的几个臭虫叮咬上了!妈拉巴子的,小瞧他们了?”大倭瓜指着刘大麻子鼻子嚷:“你就冲我使横的能耐?这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叫那几个劳金撅巴了,还搁这儿嘴巴上挂个酒壶啊?”说着,话锋一转,指着二妈,“还有这小狐狸精,狗戴帽子倒会装好人,往外扯巴可能显勤了?大麻子我告诉你,你这叫牵着不走,打着还倒退,骚驴一个!这可倒好,鸡飞蛋打,还蚀了一把米!我看劳金都摔耙子了,你冷手抓热屎,咋整?”刘大麻子耷拉耳朵的抓起三尺多长的大烟袋,倚在炕头的墙上,二妈给装上蛤蟆头旱烟,点着了,吧哒得屋里充满呛人的辣味,邓刘小咳咳两声,扯着大倭瓜的衣大襟拽着,“姥姥,姥爷鼓的太呛嗓子,咱你屋去欻口袋吧。”大倭瓜一拧大磨盘的屁股拉着邓刘小回个个儿东屋,“二妈,大杆子他们送完小猪倌奶奶,再到德增盛粮栈卖完粮,准回来吃饭,该做啥嚼裹做啥嚼裹,反正年根儿,不差这一口?行里嘎麻的都没拿,不回来上哪旮旯呀,扯呢?”
天刚刹黑儿,风越刮越硬,嗷嗷地吹着柳叶哨子,抽得窗户纸像打皮鼓,门叫风鼓的咕哒咕哒的。花轱辘车吱吜吱嘎的拉断风声,传进二妈一直提溜着的耳眼里。二妈推开个门缝怕风把门鼓开搂紧着门把手,看大杆子几个人焐着破狗皮帽子,操着袖,缩着脖子,鼻子穿着两赶儿白气,胡须上挂着白霜,跟在花轱辘车回来了。二妈心乐开了花,颠呵地跑进西屋,推醒刘大麻子,兴奋地嚷嚷,趁没人叫着麻子,“回来啦!大杆子他们回来了!”刘大麻子来个老驴调个,脚从炕脚下转到炕沿,人就起来了,边穿鞋边瞅着二妈,问:“猪肉炖粉条子炖了没呀?”二妈喜色地说,“你那长鼻子没闻到啊?多香的味!”刘大麻子直起腰抽抽鼻子,“哎,别说,还真香啊!拿两坛两升的老山炮送到劳金屋。嗨,咋整,恭敬恭敬吧!妈的,我寻思他们有尿不回来了呢,这大风嗥天的,咋不嘎嘣冻死他们呢?奶奶个熊的,当胡子,有那章程?金窝银窝,还是舍不得离开咱这狗窝吧!”二妈扯扽下刘大麻子穿上的半截羊皮大袄的后大襟,捋了捋,“你就别扯嘴皮子上的疖子脓了,不回来愁死你,吓死你?瞅你那熊癞样儿,心不知咋乐呢?衣服穿好了,把酒送过去,我这就叫二肥子把猪肉炖粉条端过去。”刘大麻子关心地问:“二肥子没叫他们打瘫巴了呀,还能动弹?”二妈拿眼睛抿着刘大麻子一笑,“三十来岁大老爷们,贼肥老胖的,穿那老厚,那么不禁打?没事儿!二肥子算摊上你这好主了,亲儿子都没像你这样待敬?”刘大麻子在二妈好看的脸上掐了一下,“好好好,我的小奶奶,窑子生的行了吧!”二妈推着刘大麻子出去了,就先伺候大倭瓜和邓刘小吃饭。
大杆子冻得咝咝哈哈的卸下牛车,把老瘦牛牵进马棚,拴在靠门的槽子上,用冻麻爪的手给老牛添上豆吻子。一想马槽子不在了,马车老板子都回家过年了,就又给饿了一天的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匹添上草料,端个膀儿,跑回跑腿屋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肉香,抹扯一下冻抽抽的脸,张眼一望,炕桌上一二泥瓦盆的猪肉炖粉条子,炕头上一大泥瓦盆的高粱干饭,还有两坛缓着白霜出着冷汗的老山炮酒,几个劳金在桌子边儿围了一圈,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盯着二盆,直往鼻子里抽香气。大杆子上炕,几个劳金挤了挤,给大杆子腾出了地儿,坐下后,扯过酒坛,用牙咬掉木屑坛塞,扭头甩掉坛塞,呸呸吐吐嘴里的碎木渣儿,咕咕每个碗里倒上酒,蹭根洋火,挨个碗点着,热乎上酒,嘿嘿瞅大伙,大伙也嘿嘿瞅着大杆子,吹灭蓝洼洼火苗,酒香飘飘邈邈的缭绕着鼻尖儿,哈哈着,齐刷刷端起酒碗,碰得叮叮当当响, “干!”一抻脖儿,干个底朝天。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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