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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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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象升离开沙门岛以后,就在登州城上岸。他要从这里换船,然后前往朝鲜。下船的时候,卢象升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一瞬间,他们的神色,马上热切起来。那个人看到卢象升,神色同样热切起来,随即,他快速的向卢象升走过来。。
“伯祥!”
卢象升率先叫起来。
这个向他跑来的人,正是他的知交好友杨廷麟。
“九台!”
杨廷麟也高声的叫起来。
见面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有点热泪盈眶。这是他们分别几个月以后,再一次见面。但是,这一次,他们见面的地点,见面的身份,见面的是由,都完全不同了。而且,在他们这次见面之前,两人的遭遇,都有了极大的起落。几乎可以这么说,他们两个,都是在生死关的门口转了一圈,然后侥幸又回到阳间的。
去年年底,卢象升初到北直隶的时候,还是比较清高孤傲的。他抱着一腔忠君爱国的热情同王坤碰,同高起潜碰,什么都不怕。一个多月的时间使他尝了不少苦头,领了不少教,开始明白了他自己是碰不过他们的,这些人依仗着皇上的宠信像大山一样地压在他头上。
他想打仗,但又处处受到掣时,他的兵力也不强。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就无法对付鞑子,偏偏麾下的骑兵统领祖宽又不听他的话。他向弹劾祖宽,请求换人,结果皇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生他的气,几次严旨切责,还几乎把他撤职,召回***去听候勘问。
当时的卢象升,还没有醒悟过来,自己在崇祯皇帝的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当时的他,时常提心吊胆,害怕突然接到一道圣旨,把他革职拿问,使他在沙场上尽忠报国的机会顿成泡影。皇上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像这样的事情谁说不会发生呢?
在初到北直隶的时候,卢象升在滦州境内鞑子相遇,打了一个胜仗,割了一百多个首级。这虽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胜利,但使他非常高兴,多天来在一部分将士中存在的畏敌怯战情绪开始有一点儿扭转,他召集诸将,歃献血誓师,要继续迎击敌人。就在这大黄昏,他接到邪报,大吃一惊,不由得叹口长气。
这份邸报上有两件事都和他有关连。一件是杨廷麟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张凤翼、梁廷栋两人,结果被两人玩个花招,一方面保荐为兵部主事,一方面谪发军前赞画。他把杨廷麟的奏疏读了两遍。如果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会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绝,拔剑起舞,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那样感觉,反而使他深为不安。
卢象升和杨廷麟交往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这位老朋友的脾气。杨廷麟心里藏不住事,得知了什么,一定要说出来。这让杨廷麟吃尽了苦头。卢象升感觉,弹劾两个兵部尚书,暂时还没有什么大事,但是,要是弹劾到其他的要害人物,杨廷麟只怕就要糟糕了。
另一件事是皇上派刘宇亮督察诸军,他知道刘宇亮并不懂军事,平日也不是对鞑子主战的人,但居首辅,只会唯唯诺诺,不敢有所主张,如今他自请督察诸军,不过是打算做一个代天子“临戎”的模样,博取皇上欢心。鞑子继续深入,他没有直负重责;一旦鞑子退走,又得算他首辅督察的首功。
卢象升深切感到,在王坤和高起潜之外添了一个刘宇亮掣他的时,他的处境就更加困难。结果,实际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因为,在刘宇亮之外,还多了一个杨嗣昌,后来又多了一个陈新甲。这五个人,就好像是一张大网,将卢象升完全的束缚在了大网里面,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脱。
隔了一天,他又收到一份邸报,简直像在他的头顶上打个炸雷。情报说,密云巡抚赵光怀捉获了一个奸细梁四,供称太监邓希诏、高起潜和辽东总兵祖大寿曾经合谋投降鞑子。赵光怀根据梁四的口供奏闻皇上,引起京城里人心波动,皇上大怒,立刻把赵光怀逮捕进京,下狱待罪。
赵光扑做密云巡抚是卢象升举荐的,他的被捕,自然是牵涉到了卢象升。高起潜和祖大寿为此都连连上书,为自己喊冤。想到赵光怀被逮,杨廷麟谪发军前,他不禁叹息说:“两公危,我从今以后越发难以安生了。天乎!天乎!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又深深地叹息一声。
两天以后,杨廷麟从兵荒马乱中驰至军中。虽然来了一位知己朋友,多了一个膀臂,但卢象升并没有特别高兴。他的处境确实如他自己所料的,越来越坏,使他开始对一切都感到灰心,只求早早地战死沙场。正是在这样的心理支配下,卢象升才悍不畏死的救援高阳城的。换了其他的统兵大将,谁敢冒险救援高阳城?
这时候,他的部队到了保定附近,既无饷银,也无粮草。上书兵部,如同石沉大海。叫清苑县预备粮草,根本不理。卢象升写了一道手谕派人送给清苑知县,上边说:“如再复迟延,致三军得腹当敌,当以军法从事!”清苑知县左某倚靠总监军高起潜的势力,不但仍然置之不理,并且挑唆高监军来书责备象升说:“我公屯兵坚城之下,不进不退,后之大事将何以济?”
卢象升率领着饥疲的将士转移到真定,希望能得点接济。不料真定巡抚张其平见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排挤他,也紧闭城门,不让一人进城。军中已经快要绝粮,士兵每天只能吃一顿稀饭,有时连一顿也吃不上,不得不靠草根、树皮和着很少的杂粮充饥,起初张其平答应接济一天的粮食,但是卢象升派官员前去领粮,从中午候到黄昏,从东门转到南门,不开城门,从里边传出话来:“天色已晚,只有折色银一千两,没有粮食。”随即把银子从城头缒了下来。
乡村和市镇上的老百姓既怕鞑子,也怕官兵,一听说军队来到就纷纷逃跑,所以卢象升得到一千两银子却无处购粮。有些士兵在军官的默许下,夜间分成小股,悄悄地离开营盘,到乡村去寻觅草料,出现了抢劫和***行为,于是老百姓对官军越发痛恨和害怕。凡官军所到之处,百姓逃得越发干净,逃得更远。
卢象升从前在同农民起义军作战的那些年月里,对于官军的扰害良民,种种不法情况,他早已熟见熟闻,莫可如何,常常只好装聋作哑。但目前是在同鞑子作战,这样失掉民心的现象使他感到害怕和忧虑。由于不敢责问手下的将领,怕激出意外变故,他只好将大事化小,下令逮捕了两个士兵,然后集合全军将士,噙着泪把他们斩首示众。
为着阻止敌人继续深入,他在真定、巨鹿和赵州之间连着袭击敌营,常常小有斩获,但只是扰乱性质,无关胜败。因为粮饷匿乏,孤军无援,军心愈来愈显得动摇。到处有人唉声叹气和怒骂朝廷,抢劫的事情继续发生,还有人开小差。
一天夜里,卢象升的老营扎在一个破庙里,他和杨廷麟睡在一个土炕上。杨廷麟本来抱着满腔热情来到军中,想对卢象升有所帮助,可是几天来他也是一筹莫展。他比在京时了解的事情更多,对朝廷更加失望,更加不满,常常在心里问道:“难道大明的气数要完了么?”
卢象升坐在土炕上处理了一些公事,忽然望着他说:“伯符,你还是回京吧,军队不适合你。”
“伯祥,你明白么?我们差不多临到绝境了。”没有等廷麟说话,他接着说:“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岋岋,如何是好!”
杨廷麟从上炕上跳下来,沮丧的说:“我也担心不能够支持多久。两军对垒之际,安危生死判在呼吸,如何能使将士们楞腹作战?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移兵畿南三府,筹募粮草,休养士马,待半月之后,寻敌决战。不然以饥疲之卒,当虎狼之敌,难免覆没,于国何益?”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一下,没有做声。
杨廷麟接着说:“畿南三府虽然也有匪、旱之灾,但还不十分残破,民心也未失去。如能移军广、顺,号召士民,则不但粮草无匮乏之虞,兵马亦将会四处云集。从前金人南下,太行山义民蜂起,结寨自保,与金对抗。无奈南宋朝廷立意主和,使岳飞北伐之谋不行,太行山与冀南父老痛哭绝望,诚为千古恨事,言之痛心。公平生以岳少保自勉,何不承岳少保遗志,联络畿南三府父老,共御强虏?在畿南三府士民,既是救国,也是保家,必能闻风响应,执干戈为公前驱。”
杨廷麟的这番话在目前就军事说确是上策,但是这一点井没有打动卢象升的心,倒是他的慷慨激昂的感情使卢象升深受感动。卢象升沉默一阵,叹口气说:“伯祥,你的主意虽是上策,但我实不能用。我只能用下策,派人向绵竹作秦庭之哭。”
绵竹的意思,就是刘宇亮。刘宇亮是四川人。因为他是内阁首辅,大家都必须尊敬他,不能继续称呼他名字或者表字,需要称呼他的籍贯。秦庭之哭就是要向刘宇亮诉苦了。
杨廷麟诧异的问道:“既是上策,为何不用?”
“这还不明白?”卢象升突然觉得胸中一阵刺疼,站起来,在土炕边低着头来回地踱了几步,然后接着说:“一个月来,枢臣与权珰蒙蔽主上,疏、揭交攻,环顾中外人情,尽伏危机,以相嫁祸,弟以待罪之身,暂统军务,常不知何时就逮,倘若移师广、顺,则朝廷必加以临敌畏怯之罪,不出数日就会有缇骑前来,与其死于西市,何若死于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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