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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半塘先生《唐戏弄》巨著86万字,《凡例》言:“此书述唐代戏剧,兼及五代。唐戏部分,致力较勤,敢自承专业。”“在唐代戏弄范围内,严限于戏剧一体。”它钩辑了众多的资料,也有不少新见。本文并非要对此书作全面评价,只是就所谓唐代两件戏剧资料另作辨析。该书下册第五章《伎艺》第一节《剧本》中言:“敦煌卷子中有关于剧本之资料,兹择要举二端如下。”本文所辨即此。

第一件是斯2440件。《敦煌遗书总目索弓引》拟名为《佛本行经变文诗》,任先生校定的文字如下(为排印方便,“灿灿”二字未用原误字):

(上缺)白月才沉(形),红日初升。仪仗才行(形),天下晏静。烂漫彩衣花灿灿,无边神女貌莹莹!‘拨棹乘船过大江,神前倾酒五三缸。倾杯不为诸余事,大王男女相兼乞——双!”“拨棹乘船过大池,尽情歌舞乐神祇!歌舞不缘诸余事,伏愿大王乞一个儿!’‘圣主摩耶往后园,嫔妃彩女奏乐喧。鱼透碧波堪赏玩,无忧花色最宜观!无忧花色叶敷荣,夫人彼中缓步行。举手或攀枝余叶,释迦圣主袖中生。

释迦慈父降生来,还从右胁出生胎。九龙洒水早是祓,千轮足下瑞莲开。’阿斯陁仙启大王:‘太子瑞应极贞祥!不是岂常等闲事,必作个菩提**王。’……‘前生与殿下结良缘,贱妾如今岂敢专!’是日耶输再三请,太子当时脱指环。……眼暗都缘不辨色,耳聋高语不闻声。欲行三里二里时,虽是四回五回歇。少年莫笑老年频,老人不夺少年春。此老老人不将去,此老还留与后人!国王之位大尊高!煞鬼临头无处逃。死相之身皆若此,还漂苦海浪滔滔!……

‘却唤崖中也大危,雪山会上亦合知。贱妾一身犹乍可,莫教辜负阿孩儿!’夫人已解别阳台,此事如莲火里开。晓镜罢看桃李面,钳云休插凤凰仅。无明海水从兹竭,烦恼丛林任意摧。努力鹫峰修圣道,“莫慵谗不掣却回来!”(以下略)

敦煌文献研究的第一步就是校正文字,而任先生上引校文却多有粗疏,此不一一指出,仅就与剧本定性有关者先作辨误。

1关于“白月才沉(形)”及“仪仗才行(形)”。任书言:“二‘形’字殊不可解,未必无意义。(《成道经》校语谓有五卷皆见此二字。)可能仿佛后世剧本内之科介,示大王且说且白,且拟态。”复查《敦煌变文集.太子成道经》校记(三二)言:“戊卷‘白月才沉形’作‘白月西沉’。”而(三五)言:“仪仗才行形”,乙、丁、戊卷均无“形”字。任书却将“戊卷”易成“有五卷”,将本无“形”字变成本有“形”字,使无版本根据变成多有版本根据,实为甚误。再以校勘规律言,由于后句“才行”衍出同音字成为“才行形”,又使前句“西沉”误为“才沉形”,两形字均为衍文,任书强解为科介语,示且说且白且作态,而并无一点理由。科介语是体例性的,一旦产生,有其一必有其二、其三,以至许多。那么大王道白中的“红日初升”,大王吟中的“拨棹乘船过大江,神前倾酒五三缸”都是有动作性的,别的人物的吟唱中尤须有动作表演的也很多,如推耶输入火坑、老人眼暗耳聋等,何以没有科介语呢?

2关于“青一队”句。任书言:“‘青一队’云云残剩八字,《成道经》无,校语中亦未及。此乃玄宗时刘朝霞所献《驾幸温泉赋》语,揣想在讲经中,宜由讲唱人对赋文全诵或节诵;如在表演中,或由大王白说后接诵若干句,以壮声色。由于此层乃本卷所独有,谓本卷是在讲经之外,以别一体裁单行,益为可能。”

《敦煌研究》1987年第1期图版九即为斯2440原卷的全张摄影,此八字夹写在第一、二行之间,字体略小。“青”字与第一行“白日才沉”的“沉”字、第二行“貌莹莹”的重“莹”字略齐。而“踏”字与第一行的“初”字、第二行的“拨”字略平。很难说这是属于大王的台词。赋中的有关文句是:“青一队兮黄一队,熊踏胸兮豹拿背;朱一团兮绣一团,玉佩珂兮金镂鞍;车轰轰而海沸,枪楫楫而星攒。”乃是夸饰从幸的仪仗,“青一队”两句专写旗帜。然而净饭王是求子,在民俗中总有某种不光彩的感觉。向神灵求子,关键在虔诚恭敬,仪仗宜简,不同于驾幸温泉或封禅之类应张扬仪仗显赫。所以从内容言,这几句赋文本不切合此卷。还有,任书既从《成道经》的对比中说“此层乃本卷所独有”,借此论证此卷属于剧本性质,却又反过来说,“揣想”在讲经文中也“宜有”此一内容。前后反复,无有定准。敦煌抄卷中多有夹杂别种文章的字句或段落的杂乱情况。《驾幸温泉赋》仅在唐郑柴《开天传信记》中收载,别不见提及,而敦煌文献伯5037、伯2936卷中却抄存。所以应当认为那“青一队”之字乃是窜入的杂句,与此卷文字无关,无助于剧本定性。

3关于“回銮驾却”。任书言:“’回銮驾却’等于曰:‘大王、夫人率队仗下’,指明第一场毕,人物同下。‘却’乃唐代习用之助词,示动作已确实作到。”此亦不确。语助词的“却”字是无义的,并不能表示动作已确实作到,不等于“了”字。例如《玉台新咏》王微杂诗:“自言悲苦多,排却不肯舍。”言排也排不了,“排却”不能讲成“排了”。李白《代美人愁镜》:“狂风吹却妾心断”,不能讲成“狂风吹了,妾心断”。辛弃疾《破阵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了字是完成、结束义,却字无义。王力《汉语史稿(中)》指出:表示完成时态的了字,是由动词的了字在宋代时才演变来的。任书说却字表示动作已确实作到,这不符合汉语历史实况。这四个字是从《太子成道经》中“回銮驾却入宫中”未抄全而致,原句意思是:銮驾掉头返回入宫中。却字是退字之义。

4关于“相师吟”和“妇吟别”等。任书言:“‘相师吟’原作‘相别吟’,误。‘妇吟别’或是‘新妇吟’之误。‘丧主吟’原作‘四吟’,‘死相’原作‘四相’,皆从《成道经》改。”然而原卷中实作“相吟别”,与“妇吟别”一致。“别”字规律性的置于后一字,应有意义。我以为是辨别或另别之义。此卷为讲变人抄录《成道经》中咏诗练习背诵吟唱所用。吟诗时要传示所咏为何人、何事,模拟声态,制造气氛’以求逼真有神。“xx吟”正是或从所咏之人,或从所咏之事简作提示。后面有“老相吟”意即咏老年之相,而“相吟别”之“相”是相师咏为太子占相,两“相”字所指不一,抄录者特在前者处特注“别”字,预作提示,以防互混。“妇吟别”,是咏耶输初识太子联婚事。后之“临险吟”却是咏太子妻生子受怀疑经险考验事,所咏也是同一人,为对后面一吟作既区别又联系,在前吟中也特加“别”字。这两处若作细致标点,宜作:“相吟(别)、妇吟(别)。又,“青一队黄一队熊踏”的踏字,从原卷图版看;实在不像踏字,而极像“别”字,此“别”字恰在“大王吟”的左侧。而后面的“修行吟”’恰又是大王鼓励儿媳修道,所以也在前处注一“别”字。总之,这两处的校改都失真了。“四相”校为“死相”,是;则“四吟”应校为“死吟”,义即所咏是死不可免,任书改为“丧主吟”’正在于不明白“xx吟”的实际含意,而把“xx”误解成剧本分脚色台词的人物提示。

5关于“”。任书言:“‘修行吟’忽作七律;末句含意不明,‘新妇’二字遂成问题。据《成道经》,此原是新妇决心修道,大王处分告别之词,此二字应为大王所呼唤。唯在本卷将二字作为标题,颇似此句改出新妇之口,与大王对唱。”此仍误。二字仍是大王唱词末句的呼唤语,讲变人为了不同实际的唱词在节奏上弄混,特把它们空一字书写,也是预作阅读和练习时的提示而已。任书所说的标题,即“xx吟”之类。它们有两个标志,一是必有“吟”字,二是原卷的“吟生”右下方,“相吟别”、“妇吟别”、“老相吟”、“死吟”、“临险吟”、“修行吟”的右上方,均特标一个空心三角符号,显然是抄手为以后专看某一吟而特作的标记。“大王吟”前后因“青一队”等字妨碍无此标记。“夫人吟”也无,当为漏标。而“新妇”处两种标记都没有,决不是标题。

任先生视为剧本性质的根据,概括起来有四。上面叙述校勘情况时已涉及一些并予以否定,下面再作集中的驳议。

一曰人物登场的提示。任书言:“兹姑从剧本要求说:第一场求子,比较明显;以下出生、娶妇、四相、出家等场,便甚模糊。‘队仗白说’宜是队仗随大王、夫人上场,而由大王道白。”很明显,任先生自为其意地将“队仗白说”强析并加意而成为“队仗随大王、夫人上场”和“大王道白”两部分,并不符合实际。“队仗白说”’即对队仗作白说,即“白月西沉,红日初升”,等为散叙,正同以后的七言诗的各吟区别。这白说仍是由讲变人说的,如同各吟也都由讲变人来唱一样。“白说”之前没有表示人物的词语,怎知必是大王说?所说的四句话,未提示人称、年龄、性别、姓名等情,怎知必非夫人或队仗中其他某人所说?

任书又言:“从‘白月’到‘莹莹’皆是白词。其中‘天下晏静’,颇合大王口气。”此尤误。“白月西沉,红日初升”,言求子的时间特选在清晨。一则把求子作为一天的首要大事,二则也因为求子带有某种保密性,不欲举国皆知。因之“天下晏静”句之意实际应是大地一片宁静,“天下”非就全国言,“晏静”,更非政治清明之意。否则何以系于“仪仗才行”之特定时间?“烂漫彩衣花灿灿,无边神女貌莹莹”,是写欲向其求子的天祀女神的衣着形貌,不是描写宫娥彩女。连大王、夫人的衣着等都未写,有何必要特写宫娥彩女?这里就证明“天下晏静”并非大王口气。而且也证明求子时并无一般所说的队仗、仪仗,应就是大王夫妇及少许的侍从人员。变文中有一些词已具有套语性质,不是原有词义的确言。此之“队仗”“仪仗”,实际即“三人成行”、“一行人众”之义。于此更可见所谓“队仗随大王、夫人上场”实属想象而已。所以,任先生言第一场人物上场提示比较明显,乃是错说。而以后各场“便甚模糊”却是实况。由此实况足证此抄卷中并无登场人物的提示。

二曰唱词和说白的区分。任书言:“看《成道经》,确系讲唱体,大王、夫人、相师、新妇,虽所吟各有代言,仍是讲唱者一人登场”发于一人之口。若看此卷,则名虽曰‘押座文’,而开端布置,俨然已接近剧本,由多人登场(队仗)与下场(回銮驾却),吟词白语,分别出于各种人之口,其所有代言,便与讲唱体中之代言有别。”又说:“《成道经》于二吟词,但曰‘吟’,曰‘云云’,便是讲经人代吟、代云。在本卷,分别标明‘大王吟’、‘夫人吟’,应是扮大王、扮夫人者分别吟唱,便不同于讲唱体。”

这只能是欲求唐代剧本之心切而致的大大的误会。前文已言,所有“xx吟”都是提示吟某人的某事,讲变人以便作具体而传神的吟唱,全由讲变人自己吟,没有一点迹象可证是由不同的演员来扮演而吟唱。任先生只挑选了大王吟、夫人吟、妇吟三例有利于自己的,又把“死吟”改为“丧主吟”’把“相吟别”改为“相师吟”’以牵合己说。而对“临险吟”、“修行吟”等不合己说,又无法“校改”的避而不言。对台词要标明人物,这是体例性的,一旦产生,必然贯彻于全剧,不会如此参差不一。再以具体唱词分析,“相师吟:‘阿斯陁仙启大王:‘太子瑞应极贞祥……”难道阿斯陁仙自己也说自己是“仙”?“妇吟别:‘前生与殿下结良缘,贱妾如今岂敢专!’是曰耶输再三请,太子当时脱指环。”引号中两句倒也像耶输自道,后两句连任先生都觉得是作者的叙述语言,非耶输自道,而不宜标入引号,却还要说‘各吟都是扮演者所吟’这岂不是不能自圆其说。如按任先生的认定,那我们把任何小说或诗歌中的对话部分孤立出来,都可以主观认它们都是剧本,都是扮演者在说或在唱了。

三曰科介语。根据仅有两个本是衍文的“形”字,和“回銮驾却”的半句话,前文已言明情况,此不赘言。以场次和人物言,出生一场可只有国王夫人一人;娶妇至少有太子和耶输二人;死相须有太子、死人、丧主三人;出家须有耶输太子之子、国王。那么这么多的人物上下场,尤须有科介语,为何偏偏没有呢?

任先生的第四个根据是这样说的:“‘吟生’,亦本卷所独有者也。意乃大王、夫人等剧中人而外,另有一人在,担任一般吟唱,用以叙述情节,推进故事。此项吟生分明是戏外人物,设若当时果有此项制度,则是后来宋金杂剧中戏外脚色之先导,如参军色、打报的、外末等应皆由此来。据伯二二九九号卷子(《变文集》三〇五页)《成道经》,述夫人怀孕,游园遣闷,谓‘夫人据行,嫔妃从后,便合太常,作其吟咏’,下文乃列本卷吟生所吟之词。足见吟生即太常乐工,吟咏原为其职掌。但太常吟咏,以乐夫人,应唱一般歌曲,若‘夫人彼中缓步行’云云,岂是其所当吟!是终不如本卷曰‘吟生’,以戏外人从旁联系,推进剧情者为合矣。此项资料极可珍贵!乃讲唱与戏剧间,话本与剧本间,过渡递嬗所在,值得研究。”

对此可分四点讨论。(一)任先生把“吟生”的吟字理解为指人,如同“小生”、“先生”、“后生”中一样,此有两碍。一是别无书证,伴唱者或歌唱者未有以“吟生”称名的。二是与各“xx吟”的体例明显相乖。此“生”字应是诞生意思,吟词正唱“释迦圣主袖中生”,“吟生”,即吟太子出生。推而论之,所有的“xx吟”可分为四组。甲组有“大王吟”、“夫人吟”两者,吟字之前,表示讲唱人咏何人的唱文。乙组有“老相吟”、“死吟”(即“丧主吟”)、“临险吟”、“修行吟”四者,吟字之前表示所咏的实际内容。丙组有“相吟别”(即任所改的“相师吟”、“妇吟别”两者,吟字之前表示仿何人而吟,本!司于甲组,但因可与“老相吟”、或与“临险吟”亦为新妇之事有混,故特注一“别”字,从严密的标点言,本应标为“妇吟(别丫之类。丁组即“吟生”一个,吟字之后表示所吟的内容,这与前三组吟字之前也完全一致。笔者甚至认为“吟生”实际是二字误乙,本与“死吟”等的格式全同,本当作“生吟”的。如果“吟生”果为戏外人物,按理则应书写为“吟生吟”的。

(二)任先生所谓由戏外人物吟唱来叙述情节,推进故事,这实际上是以北宋赵德麟的说唱西厢记故事《蝶恋花鼓子词》为蓝本而作比拟的。赵文有序言:“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序全篇之意。”这说得极为明白,体制仍是讲唱文学。且以第一章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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