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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有几座蘑菇状的小亭子,中间是一处花坛,当年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就剩一座土台,一些外地来的小保姆聚在一处热烈jia流着各家的私房事,几个被放任自流的半大孩子在土台边爬上爬下,每张红扑扑的小脸上都有两道鼻涕挂着,几个老头或蹲或坐在土台边下棋,土台一侧的空地上架着几套归功于福利彩票的供全民健身的运动器械,几个老太太在上面攀爬蹬踏着。洪钧在眼前这幅安定祥和、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中发现了一个显然极不和谐的人,这人三十多岁正值年轻力壮,却显得比周围的男nv老幼都要颓废萎靡,他站在双杠下面,双臂耷拉在双杠上,垂着头,眼睛似睁似闭的冲着不远处的棋局,神志却不知游离去了哪里,老头们的争吵笑骂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反应。洪钧忙让司机就近找到一处珍贵的车位把车塞进去,叫他继续打表等候,自己下车径直向半吊在双杠上的这个人走来,因为他就是洪钧要找的人——李龙伟。
洪钧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保姆们和老太太们都马上留意到了这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的出现,都警惕而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李龙伟却浑然未觉,依旧摆着那副耶稣受难的姿势。洪钧走到近前,猛地用手在一根杠上拍了一下,说:“你可真滋润啊!”
李龙伟被双杠的振颤惊醒,听见声音就马上从双杠下面钻出来抬头一看,立刻喜出望外地说:“jim,怎么是你啊?!”
“锻炼身体是好事,但起码也得劳其筋骨啊,像你这么挂着有什么用?”洪钧调侃道。
李龙伟问:“你怎么到我这儿来啦?”
“想你了,来找你做伴儿来了。”洪钧笑呵呵地说。
李龙伟脸上的喜兴一下子消失了,说:“是不是你也被他们……?这帮混蛋!”
洪钧并不急于挑明,而是岔开话题说:“我当初离开ie的时候,一个人关在家里呆了四十天,你这回也差不多四十天了吧?我还真怕你出去活动,幸好你连小区都没出,总算没让我扑个空。”
李龙伟已经又恢复刚才那副落魄的样子,说:“本来想去南方散散心,可实在是没心情,等‘五一’吧,老婆到时候也放假了,再一起出去转转。”
“别等‘五一’了,太晚了,过两天咱俩先一起去趟上海吧。”洪钧认真地说。
“上海?不去!一提上海我就有气,什么时候yne和都滚蛋了我才会再去。”李龙伟恨恨地说。
“哦,那现在就可以去了。”洪钧并不理睬李龙伟瞬间瞪得大大的满含诧异的眼睛,又问,“这些天没什么公司来找你吗?”
“有倒是有几家,但都不怎么样,全像是来收破烂、拣便宜似的。我不是想等着你的动静嘛,等你也出来了再一起另谋出路。”
“好,那就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就回维西尔上班吧。”洪钧轻松地说。
李龙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惊讶之中好像又有些难以置信,他语无伦次地问:“啊?……你是说?咱们……你赢了?”
洪钧看着眼前的李龙伟,一身皱皱巴巴的运动衫裤,长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腰背都弯着显得个子更矮了,不仅看不出半点昔日lrry的影子,连他初到维西尔之日遇见的那个落寞的搞技术的李龙伟似乎都比现在这个要jing神些。洪钧顿觉伤感,不忍心再逗他,便轻轻叹口气,平静地说:“嗯,我又说了算了。”
“又像以前一样了?”
“嗯。”洪钧点头。
他们都滚蛋了?”
“嗯。”洪钧又点头。
“真的啊?!你怎么把他们赶走的?发生什么事了?”
“亚马逊河流域的一只蝴蝶舞动了几下翅膀,结果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带来了一场风暴,就是这么回事。”洪钧讲得轻描淡写,任凭李龙伟再三追问,他也只是说,“具体的以后有空再聊吧。”
李龙伟仍然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喃喃地自言自语:“又像以前一样了……”
“也不完全一样,总得与时俱进嘛。e-mil账号你还用原来那个吧,至于笔记本嘛,正好干脆换个新的,谁知道当初那个被到哪儿去了。”洪钧挤了下眼睛,笑眯眯地又说,“还有就是也得改改,您就受受累,把四个行业的le全都管起来吧。”
李龙伟还没有进入角更没有担此重任的心理准备,忙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我可照看不过来啊,你绝对不能全jia给我一个人。”
“嗯,我考虑到了,放心,会给你减轻些压力的。”
李龙伟忽然问道:“你说,上回整我的那俩警察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洪钧盯住李龙伟足足看了十秒钟,严肃地说我虽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公司,但只有你自己才能让你从那段经历中彻底走出来,咱们眼下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最好把过去的事忘掉。”他抬手看了眼表,伸出右手说,“不多说了,我马上要去广州,顺道过来看看你,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聊吧。”
李龙伟紧紧握住洪钧的手,笑着说:“你去广州?是去收拾bill那小子吧?太应该了,老天有眼,这种小人总算得到报应了。”
洪钧回到车上,司机又一边诅咒开发商和所有的私家车主一边费力地原路倒回去,洪钧对他既同情又愧疚,拿定主意到机场结账时把车钱凑个整不用他找零。车从四元桥驶上了机场高速,洪钧让司机把车窗都摇上,如今不再需要把头探出窗外观察障碍物了,他拿出手机拨了柳峥的座机号码,等柳峥接起来他便由衷地说:“我没什么事,就是谢谢你,虽说大恩不言谢可也得谢啊。”
柳峥说:“你还挺有良心,我以为你又消失了呢。听罗秘说那天接见的效果不错。”
洪钧连说“是啊”,又把接见之后发生的变化对柳峥讲了,柳峥笑着说:“那得祝贺你啦,从小买办变成大买办了。”
洪钧红了脸,意识到自己蝇营狗苟谋奔的东西在柳峥眼里实在够不上层次,踌躇满志的劲头就被打消了一半,搭讪着说:“反正一切都得谢谢你啊,我现在是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翻身不忘共产党’这句话的含义,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我可要覥着脸再找你啦。”
柳峥有些不悦:“不敢当。你的实用主义也太赤luoluo了吧?没事要我帮忙就不再找我了,是吧?”
洪钧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没事的时候当然也要经常向你汇报一下思想,接受一下组织的监督,但这些就不用我再覥着脸了嘛。”
“好啊,那咱们现在就约好,等你结婚的时候可一定要请我出席啊。”
“呃……,争取吧。”洪钧猝不及防,尴尬间没想出更好的说辞。
“哟,争取什么呀?是争取结婚呢还是结婚时争取叫我去凑个热闹?这两件事都不由你说了算?是哪个nv孩把你改造得这么民主的?”柳峥反而来了好奇心。
“呃……,不是,你不是忙嘛,我怕你到时候没时间,再说像我这小老百姓,不知道面子是不是大到足以请动你这么大的领导呀。”
“不瞒你说,我参加得最多的活动好像就是婚礼,所以你不必找借口了。”
“行,我就把这件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办。”
洪钧刚挂断,邓汶的电话就来了,火急火燎地说:“我前些天去汉城了,昨天刚回来,才看到你们老板被接见的消息,效果怎么样?你老板满不满意?”
洪钧又把刚发生的沧桑巨变对邓汶说了,邓汶当然替他高兴,但更多的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嘀咕道:“真是越大的老板越感啊,说改就改、说定就定了。”又满腹感慨地问洪钧,“你说,咱们这帮人是不是都得被老板玩于股掌之间啊?”
洪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邓汶又问:“你当初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转机吗?”
洪钧老实回答:“我的确是一直在等,不过我并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邓汶“呃”了一声,似乎愈发感到人生际遇的无从把握,叹道:“嗨,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马上醒悟过来,笑着说,“咱们这是怎么了?你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得这么伤感,怨我怨我,哎,哪天我请客,好好给你庆贺庆贺。”
洪钧说了正要出差,邓汶忽然说:“哎,我发现你和柳峥还是有缘分啊,你官复原职,她也又高升了,昨天新闻里刚报的一大批人事任免里有她。”
洪钧惊讶地说:“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难道你不看电视的吗?”邓汶同样惊讶地反问。
“我才和柳峥通完电话,没听她说呀。”
“人家怎么会向你汇报这种事,你呀,这既是国家大事,也和你本人关系重大啊,你怎么能不关心呢?你刚才在电话里是不是光讲你自己的事,都没问问人家的情况吧?”
洪钧无语,邓汶又说:“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了,你呀,也太以自己为中心了,就算客套你也该关心一下人家啊。”
邓汶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什么洪钧都没在意,“重登大位”的喜悦已经然无存,“拨反正”的豪情也所剩无几,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却抗挣着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渺小,便仿佛又感受到了多年以前的那种压力,他马上苦笑一下,其实今日的柳峥对他最多只剩一份关心,可是,他又想,也许关心就是一种压力,而且是最大的压力吧。
比尔这几天坐卧不宁,韦恩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杰弗里也匆忙坐火车回了香港,都没顾得上在景星酒店一起再喝次早茶,只是急急地说了句“你这份工要是没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的啦”,这话不仅没让比尔宽心,反而更让比尔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工看来是打到头了。他近几天把广州几家比较知名的猎头公司都a扰了一遍,甚至连维西尔一直雇佣的猎头公司都去了电话,对方起初很兴奋,热情地问道:“怎么?又有哪个要找人啊?”他吞吞吐吐地总算让对方明白过来是他自己要找对方顿时泄了气。比尔知道自己这种垂死挣扎侥幸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因为猎头向来只帮公司找人,所谓帮人找职位都是幌子,无非想充实一下自己的人选资料库而已,他也担心当初最多只是自决于洪钧个人,而如今的做法简直是自决于维西尔,但他只能豁出去了。
洪钧头天来的电话把比尔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洪钧动作这么快,也没想到自己在洪钧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于令洪钧这般急于杀来广州,他强作镇定地笑着说:“我去机场接你吧。”洪钧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认识路。”
比尔这些天偶尔也会觉得后悔,恨自己见的世面少,不懂得世事无常,古人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显然不适用于瞬息万变的今天,这不,改为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还差不多;他恨自己当初怎么会只图一时痛快地羞辱洪钧,看来落井下石的事今后万万做不得,井里的人最痛恨的往往不是推他下井的人,而是往井里扔石头的人,哪怕只扔了一小块石头,就像他,就只扔了一小块石头。比尔自忖时日无多,也不认为向洪钧告饶能挽回什么,便打定主意死硬,士可杀不可辱,决不能让洪钧反过来羞辱他。
想归想,但总觉得腰好像不由自主地要弯下去,膝盖也不由自主地要软下去,比尔连中饭都没吃,好像以此惩罚自己的罪愆,又不停地拨打洪钧的手机,什么时候飞机落了地、什么时候上了出租车、什么时候进了天河区,他都用心地掌握着,仿佛虽然自己的人没去机场,但自己的心却一路陪着洪钧呢,等听到洪钧说都已经看得见中信广场了,他便急匆匆冲进电梯下到大堂,又觉得仍不足以体现自己的殷切之情,便走到大外眼巴巴地守候。
洪钧到了,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拉杆箱和一个电脑包,比尔快步上前握手,又坚持要把两样东西都从洪钧手里提过来得在旁人眼中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中信广场口正发生一幕抢劫案,洪钧觉得影响实在不好,便放弃反抗,任由比尔抢了过去。维西尔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并不很高,但朝向不错,正对着大片绿地,比尔谦让着请洪钧先走进去,几名员工正围在一起用广东话说笑,比尔沉下脸在洪钧身后说:“怎么不向jim问好呀?!有给你们讲过多少次,在ffie里面不要讲白话!”
洪钧笑着同大家打招呼,毕竟好几个月没见,心里还真有一丝激动。他听不懂广东话和上海话,所以很能体会老外被汉语围绕时的困窘与不安,但他从未明令禁止两地的员工当他到来时说方言,这种要求自然应该由比尔这些当地的负责人提出来为好,洪钧觉得舒服很多,显然比尔此举较刚才抢夺行李的手法要高明,让老板心里轻松远比让老板手里轻松更为有效。
比尔的办公室面积不大,洪钧进来便走到窗前,俯视着大厦前面广阔的绿地,心情更加舒畅,比尔把电脑包放到写字台上,不太自然地说:“jim,你随便坐。”
洪钧转回身,原想坐到沙发上,忽然回想起自己当初被韦恩占了座位时的感受,觉得现在也不妨来一次鹊巢鸠占,便走到写字台后面的座椅上坐下,比尔并不介意,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他张罗着前台把茶水备好,就在写字台对面的小凳上坐下。
洪钧注视了比尔几秒钟,开见山地说:“bill,我这次来,就是专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比尔闻听此言,脸è立刻变得和玻璃杯里的茶叶一个颜轻轻嘘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洪钧和缓地说:“你是维西尔的老人儿了,在圈子里时间就更长,华南这一带做硬件的很多,做软件的相对少些,尤其做咱们这种高端应用软件的相比北京、上海就更少,有你这样经验和资历的屈指可数,人才难得啊。”
这些话在比尔听来就像是悼词,内心的绝望倒让他把脖子挺了起来,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洪钧大度地一笑,说道:“看来你对我本人还是有意见、有情绪,但我们都得面对现实,公司的架构已经定了,我们要么接受它,要么拒绝它,但没必要做违心的事。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是人才难得,你找个新工作要比我找个新人容易得多,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维西尔,更希望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你的意思呢?”
比尔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但立刻提醒自己这恐怕是洪钧的圈套,随之而来的就会是羞辱,便仍是一副不买账的架式:“我对你是有些意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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