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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草原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祁连山北麓、焉支山脉以东。丁小凡看着这茫茫草原,便忆起那遥远的过去:想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挥戈驰骋于祁连山下,驱逐匈奴于千里之外,威镇西域,使匈奴的“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衍;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成为千古绝唱。将军征服西域,不仅消除了朝庭的心腹大患,而且在此屯兵养马,延续至今。

这里还是周边农牧民的天然草场,上了草原,调查组的车直接开到一个放牧点上,他们靠近帐房,牧羊狗狂吠不已。听到狗叫,从帐房里走出来一位老人,他看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愣怔了一下,就去抱住狗头,让大家进了帐房。等大家都进去,他才放开狗头,也进了帐房。大家在老人的招呼下,坐在地铺上,老人要生三叉烧水,陈志之挡住了,对他说:“不忙,老人家,我们是从市上来的,在你这儿这里了解点情况。”

老人点点头,憨憨地一笑。

“你在这里放牧有些年月了,是吧?”陈志之问。

“我从十几岁放牧,到如今,我都过六十了。”

“哦,四五十年了。那你对草原上的情况很熟悉了?”

“还行吧,不知道你们想知道些啥?”

陈志之想想,问道:“你小时候放的那是生产队的羊吧?”

“那可不。”

“那时候一个羊群有多少只羊?”

“也就四五百只。”老人说,“那时候,一个生产队就一个圈,一个圈上最多也就四五百只羊,雨水充裕的年分,水草好点,产个两百来只羔。一年中,招待管水的、拖拉机手、上面下来的干部,用掉几十只;过年过节杀一些,给每个社员分几斤,一年下来百来只;加上死掉的,正好顶了产下的羔,羊群年年就那些,多也多不了几个,少也少不了几个。牛呀马的,生产上够用就行,养多了费草费料,也不见增。现如今就不一样了。”老人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哀愁,“牲口不知道翻了多少番,这样下去,不要说没有草吃,这么多的牲口,就是踏,也把这地皮翻个个儿。”

陈志之点点头,问:“马场开垦草原这事儿你知道吧?”

“咋能不知道呢。你们往西走走就看到了,我就不细说了。”

陈志之点点头,暂时打住了话头。丁小凡突然想起秀才爷说的一件事,于是他问道:

“马莲沟有个秀才爷你认识不?”

“我们一个村上的,咋能不认识”

“我听他说,好像在几十前,草原上发生过什么灾难。”

“他说的大概又是那事,”老人犹豫了一下,“那时候我还是个愣头青,现在想起来头皮都发麻呢”

“这么说这事与你老有关了?”

老人说:“说来话长了。”稍停他说,“你们要有空,最好还是找找秀才爷,他说得比我好。”

“行,请问老人家贵姓。”

“马,叫马少青。”

“谢谢。”

接下来,其他部门的人就各自业务范围内的事,问了一些问题,他们就辞别老人,向马场方向去了。

一路走来,他们看到的是星罗棋布的帐房,成群成群的牛羊,漫山遍野的牛羊粪便和眼看就要裸露的原野。放眼望去,祁连山顶,皑皑白雪依稀可见。丁小凡突然忆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看到眼前的情景,心想,如今这里,六畜繁衍,牛羊成群是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已经不再,不能不让人忧虑”

大家又就这些问题发了一阵议论,不觉到了马场的地界。果然,这里原来的草原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良田。眼下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放眼望去,无边无际,丁小凡望着这黄色的海洋,脑海中呈现出另一番光景,菜花收割以后,这黄色的海洋就会被裸露的土地取而代之。这些没有任何表皮保护的土地,任由强劲的西北风肆虐地剥蚀,并将剥蚀下来的尘埃吹向四面八方。用不了多久,这片草原将变成一片荒漠。

几个小时后,他们赶到马场总部。

马场总部非常热情地接待了陈志之一行,并与他们进行了诚恳的交谈。马场方面坦言,他们大面积开垦草原,种植粮油作物,的确破坏了草原植被,这可能是天河流域生态恶化的原因之一。但他们说,他们不得不这样,这是因为,在过去,他们过的是半军事化的生活,生产以放养军马为主,兼养一定数量的牛羊,无论军马还是牛羊,国家统一收购,职工按月领取工资。如今,一切都商品化了,军马的需求量极其有限,主产品不再是以放养军马为主,而是为世界各地的跑马场饲养良种赛马。赛马的价格虽然高昂,但饲养技术要求高,成本也高,不能在全场普及。而马场的人口与当初相比,不知翻了几番。生存问题成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于是他们选择了最原始,最容易获得生活资源的方式:开垦土地,种植高产的油菜籽,换取口粮,维持牧马人基本的生活。

陈志之他们听完马场的介绍,带着问题,前往马营市了解森林被砍伐的情况。随后进入祁连山,对祁连山的雪线和冰川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考察,就原路返回了。路过马莲沟时,丁小凡想起秀才爷和马少青说到的几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便产生了寻根问底的**,便向陈志之提出,他要在此逗留一天。陈志之稍加思索,欣然同意了。

丁小凡在马莲沟村下了车,直接去了秀才爷的家。他向秀才爷说明了来意,秀才爷说:“那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要听,我就给你说说。”说着,他从面柜上搬过一张小炕桌,放在炕上,用抹布擦擦桌面上的灰尘,走过去,揭开面柜,从里面拿出一瓶酒,笑呵呵地把丁小凡让到炕上,说,“说来话长,咱爷俩边喝边聊如何?”说话之际,秀才爷的老伴也进了门,秀才爷便说道,“老婆子,想法子弄个菜,小丁特意来看我,爷俩高兴,喝它几杯。”

老伴便笑呵呵地说:“你就知道喝,喝了一辈子,还欠着呢。”

秀才爷对丁小凡说:“老汉一辈子就好这口。”说着便沏了两杯酒,递给丁小凡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与其碰了碰,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丁小凡也喝了。他拿起酒瓶,倒了两杯,双手端起杯子,起身跪在炕上,伸过胳膊,把酒杯送到秀才爷的面前,说:“给老前辈敬杯酒,祝老前辈长命百岁”

秀才爷笑着接过酒杯,说:“你能到我家里来,就够看得起我老汉了,还这样谦恭地给我敬酒,老汉今天有福了。”说着,笑呵呵地喝了。他咂咂嘴,又要给丁小凡敬酒。

丁小凡说:“你老也不要敬了,我能喝多少喝多少。太客气反而显得生分了,你说是吧”

秀才爷说也就是。于是他们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絮絮叨叨起来。一会儿,老伴儿端过两个菜来,一个鸡蛋炒韭菜,一个凉拌萝卜丝,她把菜放到炕桌上,说:“乡里人,没啥吃的,你就凑合凑合吧。”

丁小凡忙挪挪身子,说:“大妈这是说哪里话,来,我敬你老一杯酒。”

大妈就说:“我有病,不能喝的。”

秀才爷说:“喝吧,老婆子,这么大个领导给你敬酒,你多大的面子呀”

丁小凡说:“老爷子说笑话了,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只是我敬重你二老,大妈不能喝,抿一抿,我喝了就是了。”

大妈看丁小凡说得恳切,笑吟吟地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喝了,立刻唏嘘不已,眼睛里也挂上了泪花。秀才爷就说老婆子不会享受,丁小凡则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妈便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喝吧,你们喝吧,自己退了出去,到另一个屋里忙去了。

秀才爷递给丁小凡一双筷子,自己拿起一双,指着菜碟子说:“胡乱吃几口压压酒。韭菜萝卜,都是自家的院子里种的,新鲜。”

丁小凡说着夹了一口菜,说:“嗯,韭菜味儿很浓,真正的绿色食品。”

秀才爷就说:“就这么个小村庄,海拔又高,种不了多少菜,种一些白菜呀、韭菜呀、萝卜呀什么的还行,锅里有个绿气,总比滚水锅里煮白面好些。只是雨水一年不如一年,连庄稼都渴死了,哪来的水浇这菜地呀”

“是呀,这是个问题呀”丁小凡附和道,“我们去过马场了,也去过马营市了,你那天对肖市长说的,还就是那么一回事。但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解决得了的。”他端起酒杯,和秀才爷碰了一下,喝了,说,“你说老人家,我们不说别的,只说马莲沟,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解决这水的问题,哪怕是暂时的也行,总得给上面一点的时间,考虑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呢?”

秀才爷喝杯酒:“有倒是有,只是没有那个力气呀”

“你指的是——”

“打井。”

“打井?这地方能打出井来?”

“能,只是太深,光靠村里打不出来。”

他们这样说着,有人来了,只听那人说:“有人看见丁主任在这里,是真的呀?”人说着话,就进来了,丁小凡一看,是马维存。他紧忙坐起身,让马维存坐到炕上来。马维存坐定,丁小凡就端了酒杯给他敬酒。马维存也不客气,接过来喝了。然后他又斟了两杯酒,自个儿先喝了,又斟了两杯,才端给丁小凡,双手往上一举,说:“这两杯酒,我敬丁主任了。”丁小凡接过来喝了,然后对马维存说吃菜,吃菜。马维存放下酒杯,对秀才爷说:“我听刚才你们说起打井的事了?”

“嗯,正说着呢,你来了。”秀才爷说。

马维存夹了口菜,对丁小凡说:“不瞒你说,村上也议过这事,只是费用太大,村上拿不出来,让村民集资,一来谁家都拿不出这么多,二是上边有规定,村里的事,一事一议,由村民民主决策,村民们通不过去,就集不起来。正为这事犯愁呢。”马维存又夹了一口菜,咂吧咂吧嘴,说,“那天肖市长来,本想说这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正琢磨着怎么到上面求援呢,恰巧你来了,这就叫瞌睡遇了枕头,好得很。”

丁小凡笑笑,说:“这么大的事,我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呀”

马维存说:“斤里不添两里添呢,能凑几个算几个,放屁还添风呢,何况这么大个局?”

“能帮就帮一下,”秀才爷说,“万一帮不了,也没啥,只要心里装着咱马莲沟,有机会了再说。”他又对马维存说,“你也不要太威逼人家。”

听秀才爷这么一说,丁小凡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略加思索,问:“打一眼井需要多少钱?”

“得二十多万。”马维存回答。

“啊,这么多呀”丁小凡多少有点惊讶。

“怎么,吓住了?”马维存将他一军。

丁小凡想了想,说:“我回去做做工作,看能不能筹措一部分。”

“好,要的就是丁主任的这句话。来,我代表马莲沟两千多口群众敬你一杯”马维存双手端起酒杯,举到丁小凡的面前。

丁小凡接住喝了,说:“我尽力而为,筹措不到,还望涵含。”

“那是当然。来,喝酒”

“来,喝”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喝了一阵,各个都有了几分酒意。丁小凡想起此行的目的,便又提起刚进门时说的那个话题。秀才爷挪了挪身子,带着几分酒意,眯缝起眼,慢慢地回想着那段往事,娓娓道来,令人回肠荡气。

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个晌午,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飘,碧绿的草原,微风习习,使人感觉十分凉爽,正是赶路的大好时光。青山爷向马少青交代了一下羊圈上的事,踏上了下山的路。

他背着一捆旱獭皮,哼着小曲儿,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显得悠闲而惬意。走了一段山路,感觉有点困了,便在一个土坎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准备起身赶路。就在此时,有个毛乎乎的东西在他前方不远处一闪,忽地一下不见了。他怔了一下,放下旱獭皮,悄悄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狼崽子,见了他,蜷缩在土坎下,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它抱起来,回到他坐过的地方,把它装进褡裢里,翻转身搭在右肩上,一摇一晃地下山去。

从位于天河草原的乌牛掌到马莲沟村,也就二十几里地,至黄昏,青山爷就赶到了家。他从褡裢里掏出狼崽子,把它放到地上,轻轻地踢了它一脚,狼崽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吱吱”地叫了几声,摇晃着走了两步。青山爷弯腰把它提溜起来,他细看了看,原来它的一只后腿受伤了,结了疤的腿经粗糙的羊毛褡裢的磨蹭,疤掉了,血就流了出来。他把它重新放到地上,对老伴说:“给这畜生包一下”

老伴嘟囔了几句,就从针线筐里找出一块布头,把狼崽子的伤腿给包上。放到大方桌底下,再也没有理睬它。

那天,饥肠辘辘的大灰狼,把它受伤的孩子安顿到那个土坎下面,就匆忙去觅食。当它带着猎物回到那个土坎下,发现孩子不见了,便丢下嘴里的猎物,围着土坎转圈圈,转了几圈,跳上那个土坎子,仰起头,发出悠长而哀怨的嗥声。它就这样呼唤了一阵,仍然不见孩子的影子。这时,它慢慢地冷静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低着头嗅着,嗅到了孩子熟悉的气味,同时也嗅到了一股陌生的味儿。它一边嗅一边跟着气味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它发现了血迹,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大灰狼心中一惊,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就这样,它跟着血迹,一直跟到了马莲沟村。

大灰狼进了村子,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透着灯火,那是煤油灯发出的黄橙橙的光,尽管微弱,也令大灰狼心惊胆战。它在村头停下来,趴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村里的动静,便撑起半个身子,匍匐着一步步向目的地靠近。到了青山爷的院门口,孩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它围着青山爷的院墙转了一圈,寻到一段较矮的院墙,噌地一跃,便跃进院子,看了一下周围,径直向那个房间走去。

在屋里,狼崽子闻到了母亲的味儿,便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大灰狼一步步逼近门口,狼崽子越发着急,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爪子一个劲地挠门。

青山爷的老伴被狼崽子急促的挠门声惊醒,她推一把青山爷,青山爷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翻个身又要睡去。这时大灰狼已经逼到门口,它用前爪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顶得很死,它没有办法从门里进去。狼崽子感觉到母亲就在外面,与它只一门之隔,它急于见到母亲,就越发使劲地挠门,门的响动更大了。青山爷的老伴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她推了一把青山爷,一骨碌翻起身,摸着火柴,哧地一下划着,点上煤油灯,把灯举起来,向门口看过去。她看到了狠劲儿挠门的狼崽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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