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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面,朱门画楹绵延,衬得凋枯林木也不显冬日的萧瑟之色。
一座规模颇盛的宅院里,后园梅花初绽,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的中年人正拂须沉吟。寻常道袍没有穿出仙风道骨的感觉,而是将他那股倜傥之气染得更鲜亮。若是他在桑家瓦子的天仙棚现身,不必涂脂抹粉,就能赢来一片女子的娇呼。
相貌俊美还是其次,此人即便微眯双眼,眼瞳精光依旧如句芒一般,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此时看他似乎在赏梅,可跟梅花相比,他这个人的风情更甚。
“学士、学士,那小子直接去了吏部!”
人梅相倚的画面被一阵急唤打破,又一中年人现身,一身绯红公服,乌纱帽上长翅招展,也是相貌堂堂,可跟这道袍人相比,就只算寻常了。
“山野小子,恁的不知礼数,这下要被蔡元长和郑达夫笑话了……”
宣和殿学士,尚书左丞王黼长吁一声,挥袖扇起一片梅花。
御史中丞王安中懊恼地道:“今早驿丞来报,小弟还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这般寡礼之人!毕竟年岁太小,意气太重,不知仕途深浅,唉!就不该以此子为石!”
“石子已经丢出去了,没能问出路来,却溅了满身浑水。”
王黼摇头嘀咕着,招呼王安中落座。
侍女端来茶水,王安中没了往日的沉稳气度,端起茶碗,咕嘟嘟一口饮尽,抹着嘴道:“朝堂诸公笑话我们识人不明还是其次,公相要将这块石头丢回来,那该如何是好?”
王黼眼中那如矩精光也黯淡了许多:“是我们想差了……”
不等王安中接话,他又道:“是我们一早就想差了,四月蔡元长晋公相,总治三省,五月郑达夫除为太宰,刘德初(刘正夫)为少宰,官家虽抬举蔡元长,却无心让他独掌大政,这一点我们没看错。差就差在,之后一些人上书弹劾蔡元长,官家只是留中,我们以为,官家是等着我们出来说话,这一点想差了。”
他再对王安中道:“履道,你还有一点想差了。王冲此子不是寡礼,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刻意为之!你不是交代过驿丞,让他叮嘱王冲么?此子竟然充耳不闻,他寡的不是礼,而是恩!恐怕在此子眼里,我的份量太轻,还不值得他来倚附!”
王安中叹道:“他人只会看作此子寡礼……我们借王冲此子之事发作,劾蔡太师任用亲党,就算扳不倒蔡太师,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没想到,此子竟是如此不堪!蔡太师只消找个言官,上书说此子寡礼失德,看似维护学士,实则坏学士根基。再引得其他人上书,将此子剥得干干净净,一打到底,到时不仅我等要出外,学士你也要遭牵连。”
王黼摇头道:“寡恩只是人情,寡礼也是小事,坏了朝廷体例才是大事。大观三年林摅值胪,读甄为烟,读盎为央,由是背上了寡学之名,相公再作不得,还连累了蔡元长。之后但凡劾蔡元长所用非人的奏章,都要把这事拉出来说说,今次你们上书,也没少了这一笔。林摅以荫补出身,跻身相公之位,天下人侧目。结果如何?便是治事之才冠天下,也要栽在朝廷体例上!”
“王冲此子,是我请御笔赴吏部注差,我便是他恩主!此事天下皆知,他已被人提点,还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是视朝廷体例于无物!以弱冠之身任机要实差,坏的是任事体例,事轻人重,他此举坏的是作人体例!这样的人,别说朝廷不敢用,便是为亲为友,也要避道而行。”
王黼言辞痛切,王安中再问:“是不是等此子吏部事毕,招他过来提点提点,做些补救。就算不能用,也不能让他成了公相之器。”
王黼点头:“招是要招,不过得好好冷冷他,让他知道这里不是蜀地,更不是泸州,汴梁刮的不是风,是刀子!脸没摆正了,就没好下场!”
王安中想到了什么,踌躇着道:“万一此子与梁大阁……”
王黼摆手道:“放心,我早问过梁大阁,他只赞此子算学甚妙,并无引为亲眷之心。”
吏部衙门就在前方几十步外,依旧扮作小厮的李银月揉着脸抱怨道:“汴梁的冬天都这样么?冷倒不冷,就是风吹得渗人,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笑道:“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要到了河北,冬日那风才是真刀子,能往骨头里剐。”
这少年正是吴近的儿子吴匡,相貌寻常,就那双眼睛转得伶俐,可笑起来也成了一条缝,倒没有他父亲那种市侩气。
王冲对这个吴匡很满意,不自作聪明。一早见了他,说去吏部,他便领路,问汴梁事,他便开口,绝不逾越本分。
让他们三人找地方等候,自去吏部报道,此时吴匡终于忍不住了:“官人,早上那个驿丞该是去知会哪位贵人了,他定是得了贵人吩咐,要跟官人你交代什么。官人若是忘了,怕有什么祸事。”
这小子果然伶俐,拐着弯地提醒他应该先去拜会王黼,王冲笑道:“我知道,无妨的。”
有宋一朝,仕路归于皇帝和朝堂,但举荐依旧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法令是公器,与人情这种私器并不是相互排斥,而是互为补充。对王冲来说,荐主就是恩主,必须得有相应的礼数。孙羲叟只是他的荐主之一,相比之下,王黼的维护之恩,更甚于举荐。
他来汴梁,先去吏部差注,在以前还算是持正为公,甚至是朝廷默认的作事准则。可现在已不是以前,官场的“潜规则”变了,用人越来越讲“私德”。所谓“私德”,就是“作人”。不会作人,在哪一边都吃不开,甚至会成官场公敌。王冲来了汴梁,不先去拜会恩主,却急着去吏部搞定自己的差遣,这事已有些“寡德”了。
在吏部衙门前,守门兵丁翻开他的告身,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泸南缘边安抚司……王冲!?”
门里门外,上百道目光循声而至,王冲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背着越来越多,越来越热的目光,以及嗡嗡的议论声,王冲来到了侍郎左选事房。
“来得真早啊!”
“真是年轻啊!”
两位主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一通手续走下来,例行公事不提,让王冲微微意外的是,并未如孙羲叟和江崇所交代的那样,会在某些小关节上作些刁难,示意他奉上孝敬,而是一路绿灯,不到一个时辰就办完了。
“可惜了……”
目送王冲离去,两位主曹又同时叹息道。
“可惜了……”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的差遣告身已经得了,来吏部是补上亲自登记这道手续。王冲手里的青绿碎花绫背裱卷轴,是他的修职郎本官告身,之前的迪功郎告身是梓州转运司直接发的,这次要上京,就直接由吏部换发。捏着这轻飘飘的卷轴,王冲也在感慨,这个告身,应该很快就要失效了。
挤在吏部里,正排队等着差注的官人们以惊讶、不屑、鄙夷乃至愤懑的目光送走王冲后,议论又转作幸灾乐祸和怜悯的语气。
“我堂叔昨日就在城南驿馆,听说此子也是昨日方到,今日就来吏部,显是没先去王将明府上。”
“不先去拜会王将明!?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不是王将明保他,他能有今日!?”
“这少年,到底是无知还是寡德?就没长辈提点么?”
“王学士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吧?怎么保了这么一个楞子。”
“公相这下要乐了,王将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识人不明啊……”
“王履道弹劾公相未得,却未出外,这下是逃不掉了。”
这些官人立场各异,对王冲此举的观感却异常一致。
“举荐之恩是私情,岂能先私后公?此子所为正是几十年前的旧例,尔等所论,怎配得起这身官服?”
汹汹讨伐中却冒出来一个异类,出声之人须发半白,穿着皱巴巴的青绿公服,一看便知是个不得志的落魄官员。可此人说话中气十足,脊背挺得笔直,如铁枪一般,没说话前就已鹤立鸡群,这一开口,更将众人注意力全扯了过去。
“岂不闻君子从时?几十年前的旧论怎能用到今日?你这老的不合时宜,再来个小的,徒惹事端!”
“私德不具,何以为公?兄台垂垂老迈,却还绿衣在身,倒是对得起那几十年前的旧例。”
在场不少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其中两人更是伶牙俐齿,当场反击,引得一片哄笑。
那老头失笑摇头:“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正是君子栖隐时,我确是过迂了。”
一句话梗得在场人尽皆无语,待这老头走了,众人才有了反应。
“此人是谁?竟作如此讥语,就该告他一本!”
“告他挟私谤君!”
那两人正在叫嚣,旁边一人劝道:“那人向来如此,元佑六年殿试时就作万言书,指斥朝堂逐蔡确开朋党之祸,而后谁在朝堂他骂谁,你们要告他,是帮着他升官扬名。”
这两人一惊,一人道:“此人莫非是……宗泽!?”
那人点头道:“正是宗汝霖,不是这脾气,怎会现在还只是一身绿衣?”
另一人皱眉:“他不是在登州作通判么?怎么来了吏部,是换了差遣?”
那人摇头:“听说是迁了本官,他在登州逼着宗室退官田,事情闹得太大,官家不得不迁作宣义郎,彰他清正之名。”
“宣义郎……他得进士,不,同进士,已有二十五年了吧,啧啧,升得真‘快’。”
“二十五年前,宣义郎还是寺丞监丞,时势早已不同了。”
“没错,时势已不同了,可惜此人还沉在过往里,就跟那王冲一样,命定浮不上水面,不值得计较。”
因这一老一少,三人聊起了兴致,还论起了科弟。
最先回骂宗泽之人三十来岁,面目秀逸,一双眼睛却没定处,总在动着:“小弟李邦彦,字士美,大观二年太学上舍出身。”
跟着他回骂的人四十来岁,一脸苦相:“在下汪伯彦,字廷俊,崇宁三年霍榜第三甲……”
提点他俩的大约四十出头,颇有儒雅之风,拱手道:“杜充杜公美,绍圣三年第二甲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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