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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高原的天黑得晚,五月末要到戌时才会落日。

萧琰回到营地天还没黑,她的帐篷仍然在第一团,只是升格成了“主帐”。河西军的待遇虽然比不上中央禁军,但大唐军队的待遇比起以前的朝代要好得多,营将级以上的军官都有主帐和副帐,将官一人住主帐,亲兵和随从住副帐。萧琰升了副营将,按制可以有六名亲兵和一名随从——亲兵是负责在战场上保护营将安全和营中传令、文书等事,随从是干杂活的,二者各司其事,不像校尉的亲兵杂活也要干——但萧琰只收了一名亲兵,没有收随从,所以这名亲兵也是兼职随从。萧琰收的这名亲兵就是安叶禧了。之所以终于收了她为亲兵,不是挡不过她的腻缠,而是因为萧琰有了副帐,安叶禧不会影响她的起居;再者让这么个漂亮女人与几个男人住在一起,萧琰还是有些不忍心的。但也正因为这个考虑,她收了安叶禧为亲兵,就不好再收其他亲兵了。这看在其他人眼中,就又成了“萧副都尉果然钟爱安叶禧”的表现——真是让萧琰无语。

但有了安叶禧,她的日常生活的确方便很多,至少洗衣服打水刷洗浴桶这类事有人做了。她入帐时安叶禧正在给她叠衣服,闻声回头,起身行了个礼,道:“副都尉。”

萧琰只“嗯”了一声,随手摘了头上的圆顶红缨铁盔递给她。

安叶禧接过盔帽,脸上笑容敛下,心想副都尉看似心情不好,难道被大都督叫去训斥了?不会呀,副都尉最近在战场上的指挥都是极好的,连许都尉都称赞说“第五团脱胎换骨了”!她心里疑惑却没多问,将盔帽搁到皮褥子铺成的行军榻枕边,拿起装水的皮囊,倒了一杯凉水递到萧琰身前的案几上。

行军帐内置的案几多是杉木,因为轻,马匹驮运时不占多少重量。喝水的杯子也是竹制的,轻且不易摔坏。萧琰拿起竹杯一口将水喝尽,搁了水杯,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原色杉木几,心里想着事情,两条细长的眉毛微蹙着。

她身上还穿着营级军官的铁叶甲,重三十多斤,即使不上战场带兵操练时也是要着甲的,往常她回帐第一件事就是要解甲,此时因为心事有事,竟忘了入帐脱甲。安叶禧看了她一眼,先将榻上叠好的衣袍收进箱笼内,起身跪坐到她身后,给她解甲。

虽然安叶禧才成为萧琰亲兵才十几天,但解这身铁叶甲已经熟练了。头回解甲的时候她还不太老实,手上摸来摸去的,被萧琰瞪了说“下次再这样扔你出帐”,果真第二次就被萧琰单手拎着丢出帐了,让一、五两个团的伙伴哈哈笑了好几天,安叶禧见识了萧琰的“冷面无情”,果断的不再勾搭她了,省得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美貌,自信心都快摔成渣了好么。

安叶禧很规矩的给她解了甲胄,一件一件搁到榻边,又起身回副帐。主帐与副帐是连着的,只隔两道帘子,进出不用穿脱靴履,十分方便。安叶禧从火炉上的温水器中取了热着的羊乳,递到萧琰案上。军中士兵每天早膳时都有一杯牛羊乳,校尉以上的军官晚膳时也会供应一杯。萧琰对羊乳并无太多爱好,只是为了长身体用,但她习惯睡前喝。

萧琰拿起羊乳一口喝了,将碗递给安叶禧。安叶禧收了碗,又给她打水洗脸,然后递猪鬃牙刷子、青盐盒子,端着脸盆伺候她漱口,又换了脚盆打水。萧琰俯身洗了脚,接过安叶禧递过的布巾擦净水,穿上解脱履,抬头对她道:“你自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了。”

安叶禧应声“是”,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道:“副都尉要写字么?我给你磨墨吧?”

萧琰习惯晚上写札记,记所见所得,还有练兵的感想,等等,但她今晚没有写札记的心情,却想着应该给四哥和姊姊写封信,随同送药的队伍送到庭州去,便点头道:“也好。磨一寸就够了,别磨多了浪费。”

安叶禧应了,将木盆泼水搁了,往砚台中滴了清水,跪坐在案几旁,取了松烟墨条开始研磨。

萧琰铺了信纸,心里打着腹稿,提笔先给四哥写信,将军中的事拣着说了些。萧琮是大都督府的兵曹参军,说军中的事不算越职,萧琮以往的回信也常常指导她的练兵,两人虽然隔着时日没见面,感情却没减少。萧琰略略写了自己在军中的事,便着重劝兄长不要进入染疫的金泰榷场,对疫情做到尽心就好,若把自己折进去就不合算了。她这位兄长对黎庶有着慈心,这是好事,但慈心太过就未必是好事了,萧琰还真担心她的四哥亲自去榷场——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但沈清猗就不一样了。萧琰真个担心的,还是她这位姊姊。萧琮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去榷场,但沈清猗是作为大夫而去的,是要身入疫地的。

因了这种担忧,萧琰给沈清猗写信时,真个下笔凝重,叮嘱的话就写得多了些,回头一看,倒不似妹妹写给姊姊的信,竟像来了般。萧琰心里嘀咕,没准姊姊看了这信要瞋眉,她心里哆嗦了下,却也没揉了这纸重写。“唉!”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个让人操心。

将两封信各折了花样装入一个信函中,让安叶禧拿了火漆蜡,点芯滴蜡封缄。见砚台中还有一些墨没用完,她想了想,便又铺了信纸,给母亲写信。因行军打仗不比在静南军大营时方便,她给母亲的家信虽然时时写,却是一个月才能寄一封,尽管父亲与贺州每隔数日都有亲兵快马来回递送军函,但萧琰也不好太过滥用随附家信这种特权——特权可以用,但要有分寸,这是出身世家的子弟都要接受的教育,而没有这种教育的世家,迟早都会没落。

萧琰就着余下的墨写了两页纸,装入给母亲的信函中,默默算了算日子,后日就可寄出去了。

想到家信,她心里有些不开心。

母亲是从来不会给她写信的,每次都是绮娘和商七执笔回信,里面有母亲给她的话,通常都是寥寥几句,占不了几行,写的多是绮娘和商七的话:绮娘多是说清宁院的琐事,闲扯母亲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商七的回复主要是解答她在武道上的疑问。但是今年开年后的四封回信比以前都短。母亲给她的话只有年后第一封信中的四个字:“大道为己”,之后再无话;绮娘说她要外出,短则三月,多则半年,为何外出没说;商七从年后第二封回信起不再回答她信中的疑问,而是写了谒语一般的短句,让她自个儿悟。萧琰有种不对劲的感觉,或许是绮娘破天荒的外出让她生了疑窦——究竟是什么事呢?也或许是商七的回信变得短且答非所问,让萧琰觉得不像以前那么关心她了。这或许是因为长信变短信生出的一种落差,萧琰往日只觉自己多想,念头一起便按下了,这会因为心情不好,只觉心里像蒙上了层阴霾般,舒展不开来。

因心情不畅,萧琰没有立即入寝,和安叶禧说了会闲话,问了些她家里的事,这才知道安叶禧是瞒着父亲来参军的,原因是“逃婚”,确切的讲,是不想被她父亲送给静州刺史做妾。

正好她的几个哥哥到了年龄不想服兵役——按大唐兵律,有募兵和役兵,募兵是自愿参军的,役兵则是服兵役的兵,规定每户有二子以上的,要抽一个儿子到军中服兵役五年,不愿服兵役的,可以出“代兵役钱”免役,士户和商户一般都是出代役钱;但兵律还规定,家有四子以上的,必须出一丁参军,不得出钱免役:安叶禧的父亲妻妾多,子女也多,她上头就有五个哥哥,还有一个满十五的弟弟,这六人中最有可能被送去参军的是庶出又不受宠的三哥——她三哥便偷出兵役帖悄悄给了她,帮她“逃婚”,也是帮他自己。

只要安叶禧在军中立功,隐瞒性别参军就不是大罪,反正女子立户也是可以称为丁的,安家顶多问一个“冒名顶替”的罪,算不上欺君大罪——但这个前提是安叶禧立功。所以,安叶禧的父亲即使在她“逃婚”后暴跳如雷,也不敢去军中说明实情,将她要回来。而安叶禧若在军中立功,有了军职,她父亲就不能送她去做妾了,否则就是犯了“亵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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