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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席上众人渐渐言行无忌起来,与那陪坐的技女或低声调笑,或就动手动脚起来。那起技女与这些客人都是老相识了,或有按着杯子不许多吃的,或有抢着代饮的,或有咬着耳朵说体己话的,柔声媚语,欢乐异常。
季秋阳眼观此景,却如不见,只是自顾自的饮酒吃菜,周遭那哗笑浪言,似是同他毫不干涉。
待家人上了一道八宝甜汤,那娇红就势软在周景初怀中,直说醉了。旁人见状,皆识趣儿说酒已够了,散了也罢。
周景初便道:“既然这样,叫厨房拿饭上来,咱们再周几轮就罢。”说着,停了停又道:“天色已晚了,咱们又在郊外,今日是再进不得城了。我已命家人收拾了几间客房,诸位权且一歇,明日再回罢。”众人齐声道谢。
当下,周景初吩咐下去,厨房送了干稀饭上来,众人吃毕。周景初又敬了一轮酒,方才各自下席。当即,就有家人上来引着众人去了客房安顿。
季秋阳跟着一人走至枫芦庵西边尽头的一间房前,那人将他带到,便说:“家主人上覆公子,今日不胜酒力,不能亲来招待。所幸客房是一早收拾过的,虽是简陋,也十分洁净,还请公子将就一夜。”季秋阳客气了几句,那人又道:“少顷有人送热水来,公子好生歇着,小的不扰公子了。”言罢,便躬身退去。
待那人离去,季秋阳便带了竹心进了客房。
入得房内,只见房中桌椅床榻,一概齐整,地下点着火盆,桌上点着灯,床上铺盖也是簇新的,果然如那人所说,一色齐整。两人进内,竹心先替季秋阳接了衣裳,又笑道:“今日这顿酒吃的,倒比应付学堂里夫子的考问还费些功夫。幸得公子不曾叫局,不然将来让傅姑娘查问起来,可当真要了不得。”季秋阳淡淡一笑,竹心又道:“只是不曾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那张炳怀,哪里是什么他乡遇故知,简直是仇人呢。今日宴席上,听他那话里带刺儿,小的就闹心,只是没小的插嘴的余地,只好听着。好在那周大爷将他撵离了席,不然那酒还怎生吃得下去!然而他见在京里,不知日后是不是还要与公子过不去呢。”季秋阳说道:“市井小人,不足为虑。”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便有人道:“季公子可安歇了不曾?小的奉命送了热水及夜宵来。”
竹心听见,上去开了门,果然一人一手提黄铜壶,一手提食盒立在门外。他赶忙双手接过,季秋阳与来了他一串赏钱,便打发了他去了。
竹心且不忙倒水,先将盒子里的汤碗端了出来,却是一大碗鸡肉馄饨,白气蒸腾,肉香满室。竹心便笑道:“这周大爷当真看重公子,这等厚待咱们。之前送了那样的重礼,今日席上,同是在座的客人,只因张炳怀言语得罪了公子,他便硬将人撵离了席。这会儿子半夜了,还惦记交代人与公子送夜宵来。当真是个好客豪爽之人。”季秋阳在一旁坐着,不言不语,只在心内思道:我同此人素无往来,看他这两日言谈处事,却是个粗中带细之人,绝非全无头脑。他这般热络,却有何目的?我如今不过是个未登科的士子,他要笼络,也未免太早了些。
这般想了一回,只是不得其解,便也不再去想,将那一碗馄饨把与竹心吃,又道:“天已不早了,还是早些睡罢。明儿一早起来,便与此间主人告辞回城。”竹心听见,忙吃了点心,铺床展被,伺候了季秋阳洗漱,二人歇下不提。
却说那周景初待席散了,携了娇红归入主人房内。那娇红点了一盏茶捧与他,又嬲着他言说下月二十是自个儿生日,定要他去绷绷场面。两个正说笑着,那孟怀通忽然走来,说道:“原来妹夫还没睡。”
周景初见他进来,知必有番话讲,便对娇红道:“既然老哥过来了,那边双铃必然没人陪的。你先去与她说说话,少顷再来罢。”娇红将眼一横,向两人笑道:“哥俩又要商量什么坏事了,这般背着人,小心日后天打雷劈的。这短寿的话,姑奶奶我还不稀罕听呢。”说毕,咯咯笑着往外去了。
孟怀通见她去了,先说道:“这妮子在京里名头越来越响,越发不把我们放眼里了。妹夫也留些神,这等烟花女子,最是重财轻义,仔细她收着你的银子,转头又接了别的客人。”周景初笑了笑,说道:“哥哥这会儿过来,有什么事体?”说着,便让孟怀通坐。
那孟怀通在椅上坐了,向他道:“听闻近来周老大人的外孙子、嫁了徽州知府的二小姐的公子进京来了?”周景初淡淡说道:“你的消息倒且是灵通,林家表弟才进京,你就收着信儿了。”那孟怀通嘿嘿一笑,凑上前来,说道:“我同程老哥都想拜见拜见这位林公子,还托你给引荐。”周景初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林表弟才进京来,他与这外祖、外祖母都是多年不见了,少不得要在跟前尽尽孝。京里又有许多朋友轮着请,只怕一时半刻挪不出个空闲。便是我也要等,你要见,只管后头排着去。”孟怀通连连赔笑道:“妹夫说的很是。”
这般又停了片刻,孟怀通便低声道:“我前回同你讲的事如何了?那张炳怀可不是个吝啬的主儿,钱财是尽有的,不过稀罕个功名。且他是我带来的人,若能一步上进,往后还怕他不孝敬妹夫你并周老大人么?”周景初便皱了眉,说道:“我先不说旁的,你只看看那人的言行举止,可有半分是能上台面的?他不替我撞祸已是足够了,我哪里还敢图他的孝敬?”孟怀通笑道:“他同那季秋阳素来有些不和,就生些龃龉,也属寻常。适才我已教训过他了,他好不懊悔,直说不该坏了妹夫的酒席,就要过来赔礼。因是我说怕你歇下了,来日再说罢。且若是将来上进了,还有谢的日子哩!他这才没有过来。妹夫安心,他不是不知礼的人。”
周景初又道:“这也都是小事,只是他半点文墨不通,比那白丁也只多识得几个字。这样的人保举上去,恐将来穿帮了要出事。”孟怀通笑道:“妹夫这就不知了,张炳怀虽学识有限,到底也是进过学堂的人。平日也能写个帖子,做个公文,也不至就是妹夫说的那般。何况,你只消让他低低的中了,将来放到外头去,公务上的事情自有师爷们代劳,又何须他亲笔呢?”周景初想了一回,说道:“是了,既是你这般替他说,叫他拿两千两银子来,我寻人替他疏通。这钱不是我要的,我也不稀罕。只是周老大人跟前,总得有些孝敬。”孟怀通猛点头道:“这个有,不妨事。等我去同他说,是妹夫你的吩咐,别说两千两,就是一万两,他也不敢不依。”周景初笑了笑,说道:“这等乡下土财主,哪能有那些钱,你也别口开大了,将人吓跑了。”
两人细细的说了一回话,那孟怀通想起一人,便问道:“今日这季秋阳是个什么来头?头一遭见着,你却这般回护于他。”周景初不好直言,只说道:“是梦泉的朋友,偶然相识的。我因他孤身一人在此,不免多照看些。且因是梦泉的颜面,不好弄得太难看了。”
孟怀通点了点头,说道:“若说是梦泉的面子,那也罢了。只是我听张炳怀说起,此人在淮阴是个有名的无赖,且生性最为铿吝不过的,仗着有几分才学,四处行骗,沽名钓誉。还专喜打探哪家有标志女子,查问出来,便拿钱财打点,又用些风月文章哄着那些妇女动了春心,便行奸骗之事。又因他有些财势,淮阴地方上下都被他打点了,这些人家吃了亏,只好往肚子里咽,没处说理去。张炳怀新讨的那娘子,家中与这季秋阳祖上还曾是个世交,他连这样的人也不肯放过,幸得为人家家长一早察觉,方才不至酿祸。他自觉没脸,又在淮阴弄坏了名声,这才走到外头来。不然,以他的身份家财,为何不在淮阴本地寻一门当户对的女子,反而隔山跨河的跑到徽州去定下门亲事。还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未免太不般配。”
周景初听了这一番言语,心里猜度出几分情形,便说道:“这想必都是那张炳怀的一面之词,他同这季秋阳往日似有些不睦,说些诋毁之言也是常情,却也不能尽信。依我看,这季秋阳倒是个至诚君子,不像能行出那等下作之事的人。倒是那个张炳怀,人前人后,挑唆是非。不见季秋阳来说他,倒只见他说人,这人品高下,不言而喻。我劝你也有些主见,别总听了这起小人的搬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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