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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的是无知无畏,无念则无想。

9.沦陷

“还~~~只是想?我以为我们刚刚已经进行完了。”钟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而他真正的困惑是到底是她的技巧好到让他来不及设防,还是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无法设防。

当他意识到这就是陈威含糊提到的“专访”时,他已经阻止不了自己了。

那些从未对旁人言起过的,只是顺乎本性去做的理所当然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完整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现在像是一条被剖开来摊在她面前的鱼,可他感到的不是冒犯,愤怒,或者不安,反而是倾诉后的畅快和满足。

他,不是一向不屑于倾诉的么?

好吧,权做是看在陈威的面子上,配合了一次专访。

小都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到了桌上,“对不起,因为你一直不接受采访,我才想起这个办法。这样做很不专业。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把它悄悄带走。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会马上把录音消掉。如果你接受采访,有哪些内容你希望不要涉及,或需要补充,我们现在也可以做。你决定吧。”

“你肯放弃专访?”钟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会和陈威商量,也许改成一篇合作者角度的‘印象’。”小都坦白地说。

“那还不是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那个‘印象’与你本人的观点无关。”

“是这样……”钟屹点了点头,看着录音笔,像是欣赏,又像是思考。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笔的中间按在桌上,“笔尖朝你是接受。”

他的手指轻轻一扭,录音笔在打过蜡的橡木桌面上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小都吃惊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么轻率的方式来做决定。

但在内心里,她隐隐希望笔尖会朝向他。

或者,该由她直接放弃?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成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就在旋转速度渐缓欲停的瞬间,钟屹抢先伸出手,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将笔握在了手里,递向小都,“你亲自写,我就接受。”

小都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定稿前,我会送给你再看一次。”

“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我无所谓。”钟屹试了试可可茶杯的温度,推给小都,“现在不烫了。”

小都道了谢,接过来。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复,“我还需要一些照片,放在专访里。价钱的事陈威和你谈。”

“从我网站上找吧,不用谈钱。别选带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钟屹又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了。

“你的慷慨我们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另外,我还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专访,这个不能少。”

“我不给自己拍照片。只有证件照。”钟屹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见过理发师给自己剪头发吗?”

“可大画家也会有自画像的!”

“自画像?那不是比ps还厉害?”钟屹哼笑了一声转过脸,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有力,没有突出的骨节,却绝不纤弱。但小都最喜欢看的是它们摆弄相机时的样子换镜头,选功能,按快门……果断,灵巧,有力,没有一个动作多余。她甚至想过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没有,那我们只好献丑了。”小都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他,“看看有没有凑合能用的?”

她问他要照片,其实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钟屹有些诧异地接过照片,很快就从头看到底,停在最后一张上端详着。

照片上,钟屹站在窗前,半侧着身看向窗外。

背景几乎都是黑色。

光线透过窗户,把他毫无表情的脸映得如木版画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着燃烧着的向往和野性的渴望。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从照片上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

有点陌生的紧张和羞赧。

他认出这是充当影棚的那个老式礼堂。工作间歇,他喜欢站在那大窗户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攀爬,看铅白色的云彩在天空游弋。

他觉得这样既可以休息疲劳的眼睛,也可以考虑下一组照片的拍摄。有时,他也会想到那不久前还在的地方,计划下将要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是放松的。

他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从专业角度看,拍摄的人没有什么技巧。相机应该是中档的单反机,从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长焦镜头,而且是仰拍。这个人要么比自己矮,要么就是怕被发现故意压低了机位。

不过,有了刚刚好的光线,刚刚好的角度,刚刚好的情绪,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精准。

他不敢相信,这一次,是他这个“猎人”被别人摄取了魂魄。

也许是运气,也许,就是浑然不中的注定。

“你拍的?”钟屹拎着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实地点点头,“我也是拍了做预备的。我把文件都给你,你选好了自己修吧。”

这张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选了这张。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编都能做。”钟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顺手抄起空的矿泉水瓶,向饭厅走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背影看来镇定。

站在厨柜前,双手撑在水池边上,看着刚才被他匆匆洗干净的白瓷杯,钟屹又感到了那种越来越频繁的躁动不安和越来越真实的恐惧。

那是来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养,闭痹着的洪水猛兽的苏醒和躁动,是它即将冲破禁制,席卷而出的恐惧。

对于纯粹的美,他会振奋,会惊叹。但面对与生俱来的易感又敏锐的心灵,来自生活的善解与细腻的感知,以及那虽蛰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动着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却是让他颤抖着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点点的寂寞,点点的迷惘,点点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满足的,平静的。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又是这么施施然地向他走过来,轻轻一点,便把他一直飘游的灵魂按在了指下。

而他,只能无声地喘息,却乏力抗争了。

难道这个女人就这么要让他丢盔卸甲吗?

他不想爱上任何人,不想要这个羁绊和牵挂。

他需要冲刺的速度保持清醒,磨砺的痛苦体会敏锐,闭锁的孤独淬炼锋利。

爱对他来讲,太过柔软,也太过甜腻了。

他怕自己会像被扔进蜂蜜罐子里的葡萄粒,静止在那片浓稠里,被时间榨干,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选择回避,坚持和忍耐,他宁愿用莲朵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努力过,挣扎过,可现在,除了眼看着那多年来营造的结界行将湮灭,他却是无能为力了。

现在再逃,还来得及么?

10.离开

小都怔怔地坐在桌前,机械地慢慢喝着手里的可可。

醇香依旧,只是苦得有些难以承受。

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了。

但她实在是太想了解他了。

她设计的出其不意,迂回试探,让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也把他们两个都逼到了墙角。

她看到了那个自由,骄傲又孤独的鹰的灵魂。

他抵触采访不是清高,不是姿态,只是本能。

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挚爱之中,再也无力去应付周遭的纷扰,去保护****的敏感和脆弱。

而她却要把他揪出来,曝露在众目之下,任人评说。

可现在,就算是清空了录音笔,取消专访,那些留在她脑海里,心里的秘密也是可以抹去,消失的么?

如果可以,她为什么还会这么内疚,这么难受?

夕阳的光线被挡在了围墙之外,整个饭厅里已显得昏暗,阴晦。

钟屹的背影也是沉沉的,就像是积聚着喷发力量的火山。

小都感到的不仅是他对喷发的恐惧,更是那力量挣扎中的无奈和绝望。

而这于她,却是再真实不过的触动和心痛。

“如果你觉得我做的这些是对你的冒犯,我向你道歉。”小都说得很艰难。

背后的声音令钟屹蓦地转过身。下意识地,他的身子向后,紧紧抵在了橱柜上。

他怕她会向前,怕她会靠近。

但小都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了门口。

她白色的身影嵌在画框般的光亮里,有着怪异的飘忽感。

尽管离开很远,但小都还是被钟屹眼睛里跳动的,亮得灼人的火苗逼得后退。

“我并不想加深我们之间的误会。如果你改变主意,打电话给我吧。”小都低下头,慢慢退出了画框,“也许,我真的不该接这个专访。对不起。”

最后的话,钟屹并没有听到,只是可可的甜香在他身边经久不散。

专访的校样很快就出来了。

陈威很满意,只是把名字从小都原定的《鹰影》改成了更加煽情的《光影行者》。小都破例地没有抗争。

因为钟屹正巧要来找陈威,小都就留下校样由陈威和他确认。

钟屹没有对文案提出任何修改,只是更换了两幅照片。

那明显是和小都选中的是同套系列里的,但都不在他的个人网站里。应该是他自己的收藏。

钟屹这出乎意料的配合,让小都在如释重负中又有着淡淡的失落。

但她不想再去追究为什么了。

那之后不久,小都就接到了沈一白的电话。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经过了马拉松式的谈判,沈一白终于谈妥了他与一家著名港资地产公司的合作合同,对方负责协助他成立一家设计事务所,而他以事务所的名义为对方在北美的一个项目做规划设计。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也帮他出了不少主意,而且以现今的条件,距离也不再是问题,但落实了这个消息,小都的心里还是狠狠地空了一下。

就在她盘算着该如何为他送行的时候,沈一白却抱着酒找到了小都。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聊到话题百无禁忌;他们也喝了很多,喝到杯子不分彼此。

沈一白说,这几年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你。

小都说,最成功的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沈一白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完事拍拍手,就可以大家都还是朋友的人。找上床的女人不难,能再找到一个可以这样聊的人,我不想冒险。

小都也笑:贪心人人都有,难得的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沈一白再笑:也许就是没爱上。否则,再明白的人也会糊涂。你还不是爱上了个疯子?

小都摇头:他不是疯子。他就是只鹰,落地只是为了再次起飞,而不是为了停留。爱上这种人是自找麻烦。

沈一白也摇头:是说服我还是你自己?那个激素导致的生物程序不需要这么多解释。你只要记得,如果你爱的是鹰,就别指望它可以守在窝里。

小都叹气:这么美好的事情,到了你嘴里,就跟计算承重一样无趣。

沈一白撇嘴:看清本质,并不妨碍享受美好。就像你知道花终将会落,可看到花开还是会欢喜。

小都也撇嘴:你总是看得通透。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个千年妖精。

沈一白望向灰沉沉的夜空:在我自己的时空里,千年也可以是霎那,不过一朵花开的时间。

小都看着他笑:就算你能悟道成仙,可你那些“花花草草”,菲菲,妮妮们怎么办?

沈一白眯起了眼:该来的总会来。要的少,失望就小。都是金刚不坏之身,第二天起来就还是一条好汉。

小都闭起了眼:我做不到。我只想简单点。

沈一白拍拍她的头:别怕!有老妖精守着你呢。需要的时候,我就会来找你的。

小都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剩下无以为报的空壳子了。

沈一白自顾自笑出了声:因为只有你敢往我身上扎针,还扎得那么痛!你真的不记得了?

小都摇头:扎针记得,别的,不记得。

她的头晕晕的,现在想不了复杂的事,更看不懂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

在陷入混沌之前,她好像听到沈一白说:那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小都睡醒的时候是近中午。

沈一白已经走了。

没有留言,也没有告别。

收拾了房间,带走了垃圾,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

恍惚里,她觉得他一会儿就能回来,照例眯着眼睛骂她睡得像个猪头。

但这一次,他的确是走了。

飞机是下午两点,然后他便在千里之外了。

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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