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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乌云似阵列,缓缓推过了半个天空。将昭明公署的院子,笼罩了一片沉凝的灰。
这座专门用来羁押高官进行调查,令大荒朝臣闻名色变的昭明公署,此刻静悄悄的,只靠宫道的一座院子的厢房,开着窗。
耶律祁就站在窗前,正举起手指,对着天际乌云,比划了一个方框。看上去像在计算乌云抵达窗口的距离一样。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鸟叫,他抬头,横梁上落下簌簌的灰,灰粒却显得有些大。
耶律祁摊开手,接了一粒“灰尘”在掌心,灰尘碎裂,露出小小的纸条。
“宫胤未至,女王代理。”
纸条通报了今天在静庭发生的事。
耶律祁眉头微微挑出三分惊异。
随即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忽然睁开眼。
第一眼看向静庭宫胤寝宫方向。
他向那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在盘算,随即手指敲击门板,一长两短。
不多时,门后鬼魅般出现一个人影,看打扮是照明公署的官员,但弯腰弓背,不见面目。
他双手递上一柄极细的小刀。
耶律祁接过,笑容几分歉意,轻声道:“忍着点。”
那人似被感动,点头转身,默然撩起衣襟,露出后腰。
耶律祁笑容心疼,下手却毫不犹豫,小刀落在肌肤上,刻出血字。
照明公署在有官员被调查期间,一律不得外出,如有人有急事外出,则需要进行搜身。
宫胤的规矩向来严苛,哪怕是公署总长,这时候出去也要搜,而且必须脱光。
只是时间久了,大家都熟人,有些条令执行得自然不会太彻底,虽然不敢违背,但一般多少都会给同事留点面子,比如,留条犊鼻裤什么的。
后腰字迹渐渐显现。
“宫胤可能有变,今夜可前往试探。”
还有一个小小记号。
刻完后擦去鲜血,那男子自己取出药沫一洒,血迹淡去,连刻痕都不太清晰了,这样保证不会有血迹湮染,被人发现。
“务必传达,抓紧时辰,发现有异,下手决断。”耶律祁道。
男子点点头,无声走出。
属于耶律祁的秘密力量,都是单线联系。一个昭明公署的内应口述,并不能获得信任,皮肤上刻字并留下耶律祁的标志,才能调动属于他的精锐力量。
送走那内应,耶律祁抬头看乌云,灰色的微光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天际。
“就在今晚。”他道。
……
景横波快步回了自己的寝宫,将门一关,不许任何人进入。
她坐在床上,霏霏跳上她膝头。
“我霏。”景横波抱着它,指了指远处高塔,“今晚去那里,给姐毁掉一样东西。”
她做了个毁坏的手势,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圆柱形的东西。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长短难说,但应该不短。金属制作。或者可能会是别的造型,总之必须金属制作,你只要看见铁丝钢线,就差不多是了。这东西应该放在高塔的顶尖,就是传说中日夜护卫守卫不绝的地方。”
“这是一个避雷针,是保证祭司高塔不被雷劈的重要道具。我不知道她家是得了什么秘法,还是祖辈有过一个穿越人,反正十有*所谓神迹就是这个。”景横波在霏霏耳边絮叨,“她今晚一定派了很多人守卫,不能派任何人去送死,只能你去,需要我派二狗子给你帮忙吗?”
霏霏拼命摇头——算了吧,人间有二狗,倒霉必须有。
“那么,我家阴险狡猾装萌卖傻的小怪兽!”景横波一拍它大脑袋,“雷暴雨下来之后,去吧!去把那一柱擎天的玩意儿,拔下来吧!”
……
霏霏摇晃着大尾巴轻巧地跃了出去。
然后景横波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桑侗想要安排多少人对付她,都是白费心机,她是女王,有见过女王亲自上阵的吗?
她舒舒服服躺着,想着静筠来说,教引嬷嬷来了后,被紫蕊问得满头大汗,都赶紧回去翻《宫典》《仪典》了,顿时笑得更加愉快。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什么人去静庭请见。她起身往静庭去,想去看看宫胤怎样了。
经过侧门时,她看见那个通往宫道和昭明公署的门虚掩着,心中一动,忍不住推开了一点。
门开一线,正看见昭明公署大门打开,出来一个人,她还以为是耶律祁,仔细一看不过是个官员,那人出来后,看宫道无人,转身关门,关上门后双手下意识往后腰一捂,脸上有微微痛苦之色。
景横波觉得这动作奇怪,随即想也许是腰痛?
既然不是耶律祁,她也就放心了,将门关上,从另一道侧门去了静庭。
这回熟门熟路,直奔宫胤卧室。一眼看见大殿如常,宫胤似乎连躺着的姿势都没变过,不禁无趣地撇了撇嘴。
走近一看才发现宫胤并不是在睡觉,他微微闭着眼,面色平静,眉宇正中却隐隐露出一抹冰晶雪色,升腾起一抹淡淡的白气,同样,在他锁骨交汇的凹陷处,胸膛之上,也有白气升腾,白气中隐约淡淡青色,似有若无,三股气悠悠缓缓上升,最终都飘入天花顶那块巨型无规则的白石之内。白石里似乎又有气流降下,这回是纯正的白色气息,逸入宫胤眉心、咽喉、胸口。上下交流,连绵不休。
景横波瞧着觉得有趣,宫胤似乎是在驱毒,或者说毒不确切,天丝散不是毒,没有解药,宫胤或者是在驱除体内所有不利于身体的杂质,化为那种淡青色的气体,而那白石作用相当于交换器,把脏东西吸进去,涤荡净化之后,化为干净有益的真气,由宫胤吸回体力。
景横波目光又落在他薄得近乎透明的丝袍上,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禁欲的家伙,竟然会在自己寝宫里穿这么风骚诱惑,原来他这种真气修炼方法,需要身体和白石气息的直接交换,衣服穿厚了,气体怎么能全部逸出?按说是一丝不挂才效果最好,大概他不愿意,才套了这么一件有等于无的。
景横波暗叫可惜,哎,裸睡就裸睡啦,给人看看又不少块肉,矫情!
不过大神修炼武功的方法好奇特,景横波对那个“般若雪”三个字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一种武功如果名字特别,想必必然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不知道这武功的禁忌在何处了。
她正盯着人家胸口浮想联翩,宫胤缓缓睁开了眼睛,墨玉似的眼眸似深渊静水,幽潭无波,看得景横波心中一震。
随即她就得意起来,款款坐到他身边,道:“我今天……”
“恭喜。”他道。
景横波一怔,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是不是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静庭书房的动静?
“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怕我野心暴涨,最后夺你权位吗?”
“你若有这本事,尽管来夺。”
“小心自负太过,阴沟翻船。”景横波下巴一昂。
宫胤盘膝坐起,手指一招,旁边架子上一件雪白披风悠悠落下,他闭目调息。
景横波有点遗憾地看着那厚实的披风,随即欢喜起来,“你好啦?还没到十二个时辰呢。”
“只能简单动作,要想完全恢复,怕要到午夜。”
“我明明记得昨天傍晚你就喝了汤。”景横波算着时辰不对。
“出了点岔子,耽误了时辰。”他瞟了景横波一眼。
景横波毫无愧色地想大概是昨晚她闯进来折腾了那一把。
“桑侗这几晚必定对高塔严加看守,桑家隐士名动帝歌,战力不可小觑。”宫胤忽然道。
“你是在提醒我么?这么好心?”景横波似笑非笑斜睨他。
“不过我觉得你根本不会亲自去。”宫胤不接她的话题。
景横波对宫大神的智商一向没什么话说,嘿嘿一笑,懒洋洋在他枕边躺了,“杀鸡怎么能用我这把美丽的刀呢?霏霏就够了。”
“考考你,”她伸手扯宫胤披风,“你猜我会怎么做?你猜桑家高塔为什么能躲过雷劈?”
宫胤先伸手从她手里拽回自己的衣角——再不理会就要走光了。一边随意地道:“高塔顶端应该埋有可以防雷的东西。”
“赞!”景横波鼓掌,“你果然知道。”
“我在大燕时,曾经经过一处行宫,看见屋檐两侧有仰起龙头,龙口有铜舌伸出,弯曲伸向天空,我猜这大概就是迎接闪电的东西,在龙嘴舌根之下,必定也有铜丝或者铁丝,穿入地下,将雷电引走。”
“大赞!”景横波又拍手。不得不承认宫胤的智商就是过得硬。她可从来没注意到,大燕已经早早使用了避雷针的雏形。
“其实曾有巫师向太祖皇帝建议过,将鱼尾铜瓦放在宫殿之巅,可以防雷电所致的天火。可惜那位巫师在放置铜瓦的时候不巧被雷劈死,他的建议就成了不祥的诅咒,再也没有人敢那样试,反倒后来成全了桑家。”
“也该结束了。”景横波媚笑。
“桑家身为祭司家族,有权在高塔危急时刻,调动超过三百人的卫队进行保护,所以这三日之内,桑家在宫中有不少人,如果高塔真的被劈了。”宫胤看她一眼,“小心桑侗狗急跳墙。”
“你是在关心我?”景横波曲起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脸上不见焦灼之色,笑吟吟看他。
大殿光线暗淡,她却在朦胧深处亮着,从眼眸到指甲尖,都灼灼光艳。笑容里一半游戏人间的自如,一半横刀立马的无畏。
宫胤目光落到她无意识微微撅起的红唇,心中一颤,不由转开了眼光。
一瞬间有种淡淡苦涩的情绪升腾,淹没了精密的思考。
这个女子,她以无心,算有心。
她鲜艳,放纵,浓郁,也不吝于接近每个人,积极展示她的鲜艳浓郁,当所有人为她风情吸引,不由自主目光追随时,她或许已经散漫地再次转开目光。
她总是如此亲近,以至于他不能辨别她什么样的姿态才是真正动情,那些婉转的笑,扬起的眉,抛飞的媚眼,亲昵的姿态,似乎可以给予每个她看得顺眼的人,似乎是亲近是喜欢,又似乎仅止于此,喜欢而已,爱意未满。
易动情者最冷情,似冷情者怕动情。
忽然想起初见,如果那时,待她和善,如今,又该是个什么模样呢?
他心中微微一痛,噬心。
然而面上依旧淡然,道:“桑侗狗急跳墙,在宫中大肆出手的话,也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允许这么一个敌对的人,在宫中,掌握一块你都不能干涉的自由,这不像你的风格哟。”
宫胤不语。
会让步,是因为有过默契。当初一场宫变,关键时刻,是桑侗和他达成了协议,才有了前女王的暴毙,和他的上位。
弄权者必被权势所控,当桑家权势膨胀,接连操控了几代王权更替,自然不会甘于他人之下,想要有所代替。何况桑家自认为对他有恩,施恩者总会更加放肆些。
桑家是在他离开大燕之后蠢蠢欲动,想必,也有耶律祁一份手笔,然而耶律祁又不能完全驾驭桑家,桑家另寻轩辕家结盟,要的,只怕是左右国师之位。
至于针对女王,则是因为女王虽然权力有限,却能够撤换祭司。所以对于一切不是由桑家扶持的女王,桑家都希望她不要存在。
不过,桑家的猖狂,也该收敛了。
她们如果动手,就越过了他容忍的底线。
当然这些不能对她解释,他转开话题,道:“耶律祁可安分?”
“没什么动静。”景横波正想和宫胤说说在昭明公署门口看见的奇怪官员,忽然听见一阵细细的铃声,从床后传来。
宫胤手一伸,从床后牵出一根金线,线上系着铃铛,他手执铃铛,仔细聆听线和铃铛的颤动。
这想必是独属于他和属下的联系方式。
过了一会他道:“禹春求见,说有要务。”
景横波道:“你是不是不能动?我去听听什么事?”
宫胤微微犹豫,点了点头,又道:“不要离开大殿太远。”
“舍不得我么小胤胤?”景横波格格一笑,起身走开。
她跑得太快,没看见身后,宫胤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大殿内有开门机关,之前宫胤就已经告诉了景横波,景横波开门出去,正看见胖子禹春站在廊下。
景横波背靠着那山水石头门户,道:“宫胤让我来听听怎么回事。”
禹春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需得面禀国师……”
景横波并不生气。
“那你就自己再去和他说吧。”
“哎!回禀陛下。”禹春立即道,“是这样的。桑大祭司派驻了三百护卫进宫,说要加强对祭司高塔的守卫。御林护卫瞧着,那些人神完气足,不像普通的护卫,担心对宫中防卫造成影响,特来请示。另外,桑大祭司说近期有人潜入高塔,担心有小贼潜伏在宫内,危及国师和女王的安全,特地将护卫布防圈扩大,已经扩大到了静庭附近。这是不允许的,我们的人正在和祭司交涉,祭司坚持要守卫静庭,不肯离开,我们需要国师的命令,驱逐祭司。”
景横波一听就知道是针对她的,也许等到晚上雷暴之夜,天黑风高看不清,就有“小贼”出没于静庭附近,然后祭司护卫一路追杀,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陛下不幸被小贼暗杀身亡,而英勇的祭司塔护卫,在浴血苦战之后,也击毙了小贼,为陛下报了仇,从此歌舞升平,皆大欢喜,各安其位,高塔无恙。
“这事儿要什么请示?不知道闯门的狗都应该立即打出吗?”景横波挥挥手,“去告诉他们,朕和国师的安全,自有御林护卫和亢龙护卫操心,不需要外人多事。祭司高塔的人,护卫好祭司高塔就行。让他们记住,朕这里出了事,不需要他们负责,祭司高塔出了事,他们才会掉脑袋。搞清楚轻重先。”
“这个……如果他们坚持……”禹春一边暗赞看似懒散的女王其实有国师的强硬之风,一边又有些犹豫。
景横波真心觉得宫胤规矩太大,不肯放权,导致这些护卫头领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去做,一点霸气都没有。
“去,”她随手一指远处一个给廊柱上漆的工匠,“把他的漆桶拎出去,绕着静庭和我的寝宫画一道线,在线内架弓箭弩机,其余人等,不允许踏进线内一步。听说宫中又不安分,这是我们静庭在加强防卫,马上要下雨了,雷暴天气视线不清,如果有谁闯进来,被我们当贼杀了,可别怪我们事先没打招呼。”
“是!”禹春神情兴奋,搓搓手跑过去,拎起漆桶就跑。
景横波耳听得外头喧嚣越发激烈,隐约有惊怒之声,满意地笑笑——已经明言了不需要人帮忙守卫,生死自负,又划线为界,桑侗敢让人闯进来,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她就不信人不惜命!
景横波有把握,桑侗不敢硬闯。毕竟高塔还没塌,她还没必要撕破脸。不过是来看宫胤不在,又觉得女王软弱,来捏软柿子罢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忽听前头一阵大响,随即砰一声宫门大响,一个人撞进门来。
他速度奇快,后头跟着一大串人,景横波听见禹春大喊:“拦住他!”又听见禹春大骂:“混账!大祭司疯了?你们疯了?已经划线,当真敢硬闯?来人,对他们一起射箭!”
随即有人大声嚎叫:“不是!不是!千万别误会!这人我们不认识!这不是我们祭司家族的人!我们不知道他哪里来的!”
宫院里的护卫已经急急迎了过去,刀剑出鞘,一片呛啷之声,但不远处的争执辩白还是听得清晰。乱糟糟一锅粥似的。
景横波皱起细细的眉,怎么回事?听祭司那边对峙的护卫的焦急意外口气,似乎闯进来的真的不是桑侗的人?那什么人突然混了进来?目的是什么?
她下意识上前两步,想要看清楚对方,那人闪电般越过几个拦截的护卫,忽然抬头看来。
景横波如被闪电击中。
那目光如此亮,如此锐利,似藏了两把刀子,又似埋了两只穿透力极强的探照灯,景横波一瞬间有种错觉,他的眼睛是x光!正穿透她,看向某处!
某处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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