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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个侧脸,黎糯惊异地看他,还没开口问是可以搭车的意思吗,他便沉默地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只是轿车半晌没有开动,所以她才厚着脸皮蹭上了车。
黎糯听岳归洋说过,半数的医生有“下班沉默症”,她不知道这是否能套用在岳芪洋的头上。
岳老见他们一同前来,非常欣喜。由于岳家大多数人晚餐已用过,爷爷特意嘱咐保姆再烧些馄饨让他俩垫垫饥。
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内小方桌的两侧,第一次单独两个人用餐。
可惜没等她咽下几口,岳芪洋早就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都倒下了肚。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手术室过餐食堂里那些站着吞饭的汉子们,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饭速。
其实他们也没在岳家逗留多久,大家毕竟都是忙人。而岳老也不强求他们留宿,老人家只想看到子孙们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钟,足矣。
以为黎糯和岳芪洋同住的岳老目送他们上车、系保险带、驶出岳家大门。
可是老天啊,她真的很想跳车而逃!
因为他又换回了那辆骚包跑车……
岳芪洋出身名医世家,家财万贯,却秉承着知识分子家庭的低调为人,不喜张狂,不爱露富。跑车是岳老赠给他的完成外科医生专科培训的奖励,他决不会让它驶进医院大门,即使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是有目共睹的豪车遍地。他仍旧开着自己赚来的黑色帕萨特,大众的,够大众。
当然在院外,那是另一回事。
抑或是黎糯乘跑车有了经验,又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竟然渐渐觉着强烈的“推背感”没那么令人作呕,吵闹的引擎声也逐渐虚浮,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然后头一歪,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周围是一副宁静寂寥的夜景。
岳芪洋又擅自将车开去了郊外,停在来往车速飞快的国道旁一丛不起眼的小树林里,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坐于驾驶位中,双手交握,默默注视前方。黎糯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萧肃交叉的枝丫,只能见到穿梭的车影和亮晃晃的路灯。
黎糯本想跟着静默,终告失败。
谁叫她怕冷场。
“额……”
她的声音划破宁静。
“那个……副高的事你不要介意……”
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这貌似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芪洋缓慢回头,狭长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看。
黎糯觉得自己背脊骨在冒汗,开始没话找话:“真的不要介意,你还年轻嘛,今年升不上还有明年,来日方长。”
“真的!你看最年轻的李务傥也有34岁呢,你才32岁……”
“大家都知道你手术太多,科研来不及……”
“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升谁升,你可是泱泱大外三公认的第一把刀啊,还是正宗哈佛临床的MD啊,放眼国内才几个人有你这张文凭!”
“高评委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黎糯讲着讲着,从劝慰变成了气鼓鼓的仗义执言。
不过她闭嘴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冷场。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在狭小的空间内,黎糯下意识地往车门挪了挪。
略带尴尬的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包含了为他打抱不平的幽怨,胡乱劝说的后悔,还有小女生的羞涩。
而他的眼神,少了一份冷医生的凌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又是平静无波澜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结束。
“谢谢。”岳芪洋低沉的声音少许沙哑。
“嗯?”她没反应过来。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人。”他说,“所以,谢谢。”
黎糯一愣,突然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心底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
“不客气,你要有什么不顺可以和我说说,我乐意奉陪。”
医院是一个缩小的封建社会,她懂。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社会,人人攀爬,人人自危。
他这次晋升落马,有多少人心底在笑,又有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聪明如岳芪洋怎会不明白。只是他心力交瘁,工作科研教学连轴转,连关心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十分清楚,多少句笑里藏刀的“没关系”,不如一个小小实习生一句稚嫩的打抱不平。
“你不介意陪我在这里多坐会儿吧?”他问。
冬天萧瑟的树林里,他仰头合上眼,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后久违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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