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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不知春去,一雨方知夏深,他换下了一身血污锦袍,重新换上一件雪色白袍,好像夏天的一场荒唐的大雪,将曾经的污垢血泥掩埋素白冤屈之下,不见端倪。

入夏,梅花光枝,毫无生气,这并不是它的张扬傲骨的季节,只有为它细细修剪突兀的枝桠,方能等来隆冬的沁人梅香。

不等拓跋湛借景抒情,吟诵一首咏梅得诗句,身后便有人开了口。

那人佝偻着背,干哑着声音,咯咯一笑:“九王爷真肯对自己下狠手,这一刀若是偏了一寸,您可就一命呜呼了啊,还谈什么蛰伏隐忍,一搏夺嫡?”

屠维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两手拢着搁在膝头,老僧坐定,气定神闲。

拓跋湛闻言扭过头来,他面如冠玉,清秀隽永,清风道骨萦绕眸间,这样的人,似乎永远都只该当闲散宗亲,风流词臣,在他的梅林之中九曲流觞,与他的门客写诗论画,煮酒赏梅。

可惜他如今轻悠悠的抛掷,话中已是三分狠绝,七分坚定,恶狠狠永远不是武器,风轻云淡才是剜肉刻骨的利器。

“我本不急着动手,是有人比我心急了……”他转上拇指上的玉扳指,触手的凉意。

“你爹不是吃素得,这么一点障眼法,能骗过他么?”屠维露齿狰狞一笑,参差不齐的牙齿生得十分丑陋。

屠维说的不错,那阴兵还魂就是一出障眼法。

博山炉里烧得是南疆特有的摄魂香,会让人的思维跟着感觉走,阴兵砍杀是实打实的,面上的刺青也并不虚幻,他们藏身皇宫的冰窖之中,将周身冻得冰冷,他们穿着铁片鳞甲,刀枪不入,所以士卒才会有碰上死人阴兵的错觉。

至于地狱鬼烟、姜彻的身影,那边是摄魂之后自己的幻觉——最害怕什么就出现什么,恐惧之源来自本心,谁若当年害过他,心有芥蒂,那么幻觉也就更真实一些,若从未见过姜彻,那又如何能够幻梦到?

毕竟南疆鬼王不是真正冥界之王,他修改不了人世间的法则。

拓跋湛轻叹一声,甚是无谓的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他相信,我只要他怀疑,帝王猜忌之心,永远要比千军万马更为有用,他若忌惮防备,掣肘戚保,你我就能作壁上观,腾出手摆下自己的*阵。”

屠维冷声一笑,哑着干涩难听的嗓子眼道:“你下一步准备如何行事?”

拓跋湛手一撑,极为自然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长身玉立,身姿颀长,他走了一步站在了屠维的跟前,笑问:“你可会塔布之术?”

屠维抬起混沌的眼珠子,龇牙一笑:“会,可我没有灵骨,不可咒起风来,咒停雨去,我需要灵媒、还要知道一些东西。”

“你需要什么?”

“我要九九八十人鲜血为引,夜色为屏,月色为祭,还有那人生辰八字,缺一不可”

拓跋湛笑了笑:“都不是什么难事,我会为你准备,只是太子的生辰八字稍有麻烦,明日一并给你”

生辰八字并不好取,宫里历来有定例,皇子出生便将生辰八字封存入库,除了亲生母亲、接生乳娘外嫌少人知,一来未免孩童命格泄露,克了自己,二来也怕鬼祟之人咒以巫蛊之术,所以直问八字是很忌讳的事。

未免太子生疑,拓跋湛唤了近身心腹荒落进屋,吩咐道:“去内务府记档处查问,只说借太子婚书一用,上有蝇头小字附在至后一页,你抄来便是”

心腹荒落点点头,捧手道:“是,属下这就是去办”

浮屠园,花藤庭下

“给我一颗情花丹”姜檀心思虑甚久,沉吟开口。

戚无邪抬眸扫了她一眼,依身靠在美人榻上,挪揄一笑:“本座活得好好得,你学什么拓跋烈”

“自然不是给我吃的,既然已经有人吹了口东风,我为何不能借我娘的口,再添上一把火呢?”

姜檀心狡黠一笑,敛袍坐上了榻边,她巧笑扭头看向榻上之人的深眸,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不可置否一挑眉,妖冶的笑意始终噙在嘴角,戚无邪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掣肘与人,滋味不爽,你既要添一把火,不如先砍一棵树”

眨巴眼,她疑惑道:“什么意思?”

戚无邪狞笑一声,三分邪魅褪去,转而补上了七分狡诈心计,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轻悠悠托在手心之上,语气刻骨凉薄,生死皆在舌尖:“弑君,可会?”

姜檀心吃了一惊,她抬起诧异的眸子,虽想到戚无邪狠绝手段,万难之时或许会走上这一步棋,可没想到这个当口,一切都不显山不显水的当下,敌人还在蛰伏,还在蓄养力量,他便已经要动手了?

他小心的扯着人皮面具的边沿,细致的抚平褶皱,端在手心细细审视,轻声细语:“哄他写下遗诏,然后……你只要看着他死就行了”

言罢,他自顾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一个好听的笑话:“刘红玉腹有身孕,为了肚中的孩子,她怕是解不了毒了,陛下就这般死去,也当为即将出世的儿子积份德了”

“遗诏,他怕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我得先另想几个名字叫他选着写,哦,对了,到了如今,已是序位几何了?”

“殇不序齿,自打大殷建朝之后,拓跋烈生一个,万木辛杀一个,从未有活过周岁的,刘红玉这胎,还能排到老十,十皇子,拓跋某”

姜檀心噗嗤一笑:“你怎么知道一定就是儿子了,若是女儿怎么办?算了,督公金口玉言,一语成谶,拓跋某……那便叫拓跋谋!谋略之子,将军之卒,这个娃娃也陪得上这个字”

戚无邪邪魅半阖着眼睛,语出轻佻,意味深长:“若是女儿就当成儿子养,有没有把儿,且不是本座一句话的事,至于名字……呵,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给自己儿子取名字,怕也没你这个合乎心意”

当他瞎诌,姜檀心斜睇了人一眼,轻斥道:“说什么呢……”

眉梢一挑,戚无邪枕臂在脑后,略有些阴阳怪气丢下一句:“没什么”

转了话头,姜檀心稍一扬唇,伸出手指轻轻勾起人皮,并未有一丝扭捏胆怯,她坦然道:“这人皮面具谁戴,谁来替我善后?”

“南吕……养他那么久,便是为姜公公效劳的”

修长的手指抵在唇上,戚无邪懒懒打了个哈欠,困乏之意在入夏的傍晚显得十分浓郁。

狡黠蔓延于鼻息之下,两人抬眸,不禁相视一笑,魅惑丛生,她和他心照不宣,他是魔头,她不算是个好人,弑君,也在笑谈中。

内务府记档处

这里供职的小太监,十个里头有九个是生得呆呆木木的,一来记档除了誊抄归类,取件翻阅外,平日里便没了其他的事。这种不动脑子的事做多了,再聪明的人也变得痴傻起来。二来,这里清水衙门,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真是八面玲珑,聪明狡黠的小太监,本根不会来记档处。

荒落奉九王拓跋湛之命,来记档处取太子大婚时纳吉礼的婚书,他乔装一身太监宫服,阔步走近记档司大堂,敲了敲桌上伏案而眠的,正稀里哗啦流着哈喇子的小太监。

被人吵醒,小太监吸了吸口水,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他呆头呆脑的尖声细语:“有事么?”

“是我太子宫的,奉太子之名取当日大婚时的纳吉婚书”荒落说得很坦然,似乎没有一丝谎言的躲闪。

“太子宫?要这个做什么,太子不是被幽居起来了么”不等小太监查及失言,荒落已出言呵斥,气势上绝对的压倒。

“大胆,太子之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皇上尚且对外宣称太子有疾,静养时日,你个小太监好大的胆子,竟给太子按上幽禁之名,你好大的权柄啊”

小太监被吓得跪到了地上,这上哪儿来得凶神恶煞啊,赶紧送走赶紧送走,他木愣愣的磕了几个头,求饶道:

“我一时失言一失言,绝没有这个意思,我马上找,马上找,可只能誊抄,不能拿走,这是规矩,您见谅,我现在就取给您,差爷稍等!”

东宫大婚,东宫大婚,那应该是最近的一次皇室大婚才对,最近的……那就是这个抽屉了!榆木脑袋自说自话,他端来竹梯子,架在了满是抽屉的档案柜前,哼哧哼哧爬了上去,腾手一拉,拧开了漆红抽屉——

刚捞上婚书,无奈手一抖,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荒落不等小太监从梯子上下来,他便已经弯腰拾起了婚书,径自翻至最后一页,眼睛一扫一个“男”字,他口念心记,将写于其上的生辰八字全默诵在了心里。

阖上婚书,丢在了桌案上,道了一声谢便举步离开。

小太监心中存疑,他一点儿一点儿从梯子上爬下来,看着方才之人一溜烟蹿离,他莫名其妙的偏了偏头,心中直囔:真是怪人……

随后抬手执起婚书,翻看了一眼,才惊了他一大跳!

竟然拿错了!这是督公和姜公公的婚书啊!

完了完了,莫要出什么乌龙才好,那人说他是太子宫的人,他得及早去太子宫认个错,把正经的婚书带过去,小命一条,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重新拿了太子的纳吉,往腋下一夹,小太监甩开小腿一阵风得往东宫跑去……

乾清宫,暖阁

屏退众人,拓跋湛喝下了姜檀心为他准备的淮州米酿酒,送来的时候小丫头笑意狡黠,言之凿凿:说是淮州家家要喝,户户必备的米酿珍醴,比起皇宫里的琼汁玉浆更有几分家的味道。

家,这个字蕴在酒中,而后又从舌尖滑下,在喉头烧出一番醉意,一点一点攀上心头,心上像是被一双手捂着,很温暖,很轻柔,幸福安然得想要滴出水来一般。

酒劲上头,目有晕眩,可他只饮了一杯而已,久违的熟悉之感涌上心间,他摸索着桌沿长案,踉踉跄跄,好像走在云端之上,眼前的奢华金银,转瞬变成一片荒芜,他好像置身一片金戈铁马之中,看着一身白衣戎装的女子,向他冷冷挥出了马鞭……

心头一阵绞痛,拓跋烈从马上坠下,扑进了女子的怀抱,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场景突变,变成了良田美舍,灶台方桌,他的青乔朝他缓步走来,她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喜悦,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是她纤细的手骨,苍白消瘦,他心疼的上前拥住了她,喃喃道:

“青乔,我不能让你受苦,寡人要给你一个名分,给咱们的孩子一个名分,跟我回宫好不好,我要立我们的孩子做太子,将我打下的锦绣江山传给他,没关系,我会把一切安排好,文臣武将,谋士心腹,我会统统留给他……”

“哦对了,我还要教他帝王心术,叫他骑马射箭,叫他摔跤武术,我们的孩子他一定会成为一代盛世君主!海晏河清,安澜无虞,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打仗了,我知道,你最恨战争……我知道……”

拓跋烈阖着眼睛喃喃自语,他将头抵在女人的肩窝子里,贪恋这样清冷的温度,他昏沉迷茫,却不愿清醒,霎然,他方记起什么,抬起眸子定定的望进女人的眼底:“我们的孩子有名字么?取名字了么?”

女人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温柔声音似清泉激越,潺潺流入心田,她道:

“有,他叫拓跋谋,我想他继承你的雄才伟略,肩挑这一兆黎民无辜,脚踏这一国锦绣山河,祖宗荫庇,天佑大殷,万世国祚,代代相传”

拓跋烈激动的浑身颤抖,他猛地抬起头,无声自语:“拓跋谋,拓跋谋!好个拓跋谋,寡人要写传位诏书,寡人这就册封他为太子!”

他正要寻纸墨笔砚,却不想让女子拉住了袖口,她温婉相劝:“陛下春秋正盛,早立太子怕宠坏了孩子,也怕权臣惑幼主,祸乱朝纲,听我一言,您只写一纸传位遗诏,待我与你百年之后,立辅弼之臣当众宣读,拥立你我之子登极皇帝位”

“好……好!”

拓跋烈当即应下,他立即奔到桌前,竟没发觉梦中的方桌怎么变成了龙案,他只顾着取出密匣中的空白题本,研磨执笔,抬起袖子便要书写——

“陛下!”

女人高声唤住了他,等他视线回望来,方持着一副垂泪欲滴的模样,凄婉言道:“我自知卑贱,已是二嫁人妇,不奢求名分,更不想委屈了孩子,陛下择一温娴的宫嫔将孩子记在她的玉牒之下吧”

拓跋烈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只觉迷糊更胜,让他几乎看不清青乔的脸庞,时光错乱,记忆有差,他恍然记起沈青乔是姜彻之妻,原是姜彻之妻!

“不,宫里有谁配得上!万木辛么?寡人不同意,不同意!”

“陛下,您的刘贵妃与我有几分相似,为人性情和善,娴熟持重,孩子即便跟着她,想来也不会忘记我的容貌,不如放在她的名下收养吧”

拓跋烈沉默了,他在思考,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青乔的声音这般蛊惑人心,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头,他像是中了蛊术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腕,抖着手用朱笔写下了一行字:

朕之十子拓跋谋,系宫嫔贵妃刘氏所出,天资聪颖,皇天贵胄,着恪承大统,继皇帝位,威孚四海,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窗外隆隆一声隐雷作响,一道白光闪过,暖阁中骇如白昼,拓跋烈浑身一颤,手中笔滚落,他从梦中清醒,却仍睁着迷茫的眸子,但至少认,他清了站在跟前的姜檀心。

储位遗诏已经到手,姜檀心手一捞,把垫在肚子里的枕头掏了出来,随手一丢,然后朝着拓跋烈走近一步——

只见他的眼睛已让*烧得通红,漆黑弥漫瞳孔,不辨清明之光。

这种感觉拓跋烈很熟悉也很了解,下一步该寻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只是将自己的理智交予放肆,交予曾经的记忆,他不加考虑,跌撞着朝面前之人而去。

拓跋烈这么扑来,姜檀心不由秀眉一皱,她心知情花之毒已到了心口,这会儿子也是他*最强的时候,怕是要寻欢乐!

她扶着拓跋烈的手肘,勉强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他身上浓重的男子之气,还有鼻下粗重的呼吸,这些让她螓首微偏,别过头去。

打定主意叫他就这么死在自己的迷幻之中,姜檀心慢慢抬手,摸索着拓跋烈的耳后,用东方宪教她的那一招探寻穴位,用指腹丈量,拿捏三分巧劲儿,狠了狠心便要按下手去……

倏然!一阵心悸传来,姜檀心脑子一片空白,腰肢发软,下一刻便要栽倒下去!

------题外话------

拓跋烈:太坑爹了,寡人好歹堂堂开国皇帝,为什么把我写成这种变态……为什么!

作者:你想怎样?

拓跋烈:我要甩了沈青乔!

沈青乔悠悠飘过……

某人头一扭,两眼红心追随而去:青乔……等等伦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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