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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纪长宁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

耳边有低泣声,声音不高却压抑着痛苦着,有种润物无声的撕心裂肺。“三哥哥,三哥哥……”是谁在叫他,纪长宁眉心蹙了蹙,梦里的身影模模糊糊只看得到大致轮廓,他费了好大劲才跨过千山万水走到她身边,然后他看到她的脸,是诗诗,是他禁脔了六年的苏莱。苏莱全身素白坐在雪地上,看到他悠悠的笑:“三哥,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找我?”

心口作痛,下一秒他睁开眼。他的手刚动便被紧握着他手的刘子衣感觉到了,头顶出现大片阴影,刘子衣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阿宁!”

脑袋有点蒙,纪长宁下意识想甩头被刘子衣制止了:“别晃。你头上受了伤,乱晃会加重脑震荡的!”

纪长宁看向刘子衣,虚弱的扯出笑意:“妈,你来了?”刘子衣面色很差,惨白惨白的跟红肿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子衣眼圈登时红了:“阿宁,你吓死妈了!万一,万一你出点什么,你要我怎么接受?”

纪长宁心一紧,有点歉意的去帮刘子衣擦眼泪:“对不起妈,让您担心了!”稍一动便顿住了,后背火辣辣的疼他根本使不上丝毫力气。刘子衣抹了两把眼泪:“别乱动,你肋骨断了!”

纪长宁轻“唔”一声,原来是肋骨断了,怨不得这么疼呢。车祸前的一幕冲进脑里,他蓦地抓住刘子衣的手“妈,当时跟我在一个车里的人怎么样?”

刘子衣有些疑惑道:“当时不是你自己在车里么?”紧跟着心弦一紧:“阿宁,你脑袋是不是不舒服?”莫不是出现幻觉了?

纪长宁一怔,紧握她的手缓缓松开:“您是说,救出来时只有我一人在车里?”

“是啊!”刘子衣满脸紧张“真出现幻觉了?不行,我还是再叫医生来帮你好好检查检查!”

纪长宁:“不用了妈,可能是我记错了!”

昏迷前苏莱惊慌失措的脸好像就在眼前,她那么惶恐害怕,像是要失去对她特别重要的人。纪长宁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快了些,苏莱的眼泪是为他掉的,她说恨不得他死,可是最后她还是舍不得他的。

刘子衣却说救出来时车里只有他一个,看来是有人故意瞒下了苏莱跟他在一起的消息。至于这人是谁,纪长宁不用猜都知道是梁辰。

浑身被车轮碾过,纪长宁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感谢梁辰。若是被季家人知道他是跟苏莱一起受得伤,怕是他也保不住她了。

略一思索,纪长宁对刘子衣道:“妈,我觉得有些累,想再睡一会!”

刘子衣忙应了:“你好好休息,我再向医生问问你的情况!”临出门时又回头道:“对了,依依和你秦阿姨这几天也一直在的,刚刚才回去休息!”提到秦青刘子衣脸上分明闪过一丝苦涩,纪长宁看在眼里心里怪难受,他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了。妈,对不起!”

刘子衣呼吸一紧,面上带了些不自然:“跟我还客气!赶紧睡吧!”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跟季君严感情不好会影响到纪长宁,她的儿子敏感又聪慧,不会察觉不到父母间的相敬如冰。可是她心里再苦也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儿子,莫甜甜也好,顾依依也好,她只想要她的阿宁跟自己爱得人在一起。

如果,纪长宁真得愿意跟顾家女儿在一起,即使那人是秦青的女儿,她也愿意迁就,也愿意把人家闺女当亲生的一样来疼!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儿子,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

纪长宁咧嘴笑,温柔道:“我知道,谢谢妈!”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更为难。女人的爱情世界里总会有个假想敌,秦青是刘子衣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对手,嘴上说不在意,但她心里的苦很难去想象。

这也是他纪长宁不愿公开苏莱身份的原因之一:若苏莱只是苏莱,刘子衣或许会好过些。她在季君严秦青面前的最后一丝尊严尚能保全,而不是,深深地低到尘埃里!

刘子衣为纪长宁着想,纪长宁又何尝不是?他也,同样见不得刘子衣难过的!

看着病房门缓缓关上,纪长宁垂下眼睫:妈,很快,很快你就能摆脱爸爸加注在你身上的加锁了。他爱秦青爱得孤注一掷,他没曾为你考虑过分毫,你又何必这样低三下四接受他的安排!

手机就在床前柜子上,纪长宁挣扎着拿到手里,拨通“2”号键,彼时的陈奇正在陈颖的办公室,他对面坐着的是温润如玉的顾长安。看到来电显示陈奇眼神闪了闪,接收到陈颖疑惑的目光,他接起:“纪总!”

“陈奇,她怎么样?”

“苏小姐只受了轻微的伤,没有大碍!”顾长安闻言勾起唇角,眼神讥诮。

陈奇神色有点尴尬,听到纪长宁又问:“她现在在哪儿?”

“她……她……”陈奇难得的犹豫让纪长宁心头大跳,压下那阵酸痛,他道“她去哪儿了?”

陈奇抿了抿唇,看到陈颖缓缓点头才一狠心道:“苏小姐昨晚就办了出院手续。梁三少接她走的,去了哪里我没查到!”

纪长宁握着手机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许久,他轻笑:“唔,走了啊!走了……也好!”

到底是幻觉啊,他竟然会觉得在昏过去前听到她叫他“三哥哥!”,三哥哥三哥哥,那是顾诗小时候对他的称呼。小小的女孩从五岁叫到九岁,她每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清澈的眼和甜甜的笑。

纪长宁,你躺在这里昏迷不醒不知死活,她毫不在意毫不关心,安然的跟着别的男人去了你找不到的地方!你瞧你有多失败你有多混账,才会让她恨不得你去死?

她说“你死了我兴许就原谅你了!”,所以她现在的行为是在控诉他没死么?他蓦地笑了,喃喃自语:“纪长宁,为什么你没死呢,你死了,也许她现在真的就原谅你了呢!”

是夜,纪长宁劝服欲留下来陪夜的刘子衣回了家。偌大的病房,影影绰绰,愈发显得他形单影只。

上半身不能动弹,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就觉得不舒服。他想翻身,试了好久都没成。喘着粗气大汗淋漓间病房门被打开,他警惕:“谁?”他住的是特级病房,一层楼就那么三五间,有专人在外面值岗,一般人都很难进来。对这里的安全他还是很放心的,所以乍一有人进来他立刻生了警觉心。

“啪”灯光大亮,纪长宁眯了眯眼就看到端着一张脸的顾长安。半撑着的身子蓦地卸了力,他好不容易翻到一半的身子再次平倒下来,牵扯到背后的伤口,他脸色都变了。

顾长安到底是没能冷眼看下去,不发一言走过来扶起他,小心的避开他已经渗出血的伤口,安安稳稳的帮他翻了身子。纪长宁呼吸急促:“谢谢!”

顾长安撇撇嘴,拉开椅子坐下来,冷淡问:“你未婚妻没留下来照顾你?”

纪长宁瞧顾长安那样子,苦涩一笑。“我跟顾依依之间是怎么回事,别人不清楚你会不知道?”

顾长安嗤笑:“我还真不知道!”

他语气里的怒意疏离这么明显,纪长宁不会听不出来。他伤到了头却没伤到脑子,大脑该有的职能他一项都没少,眼神一暗,他嘴角垮了垮,低低道:“让她受了那么多苦,我很抱歉!”他只有季安然一个妹妹感情还不深厚,但是他自小跟刘云关系就不错,换成是一个男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表姐刘云,怕是他已经跟那男人拼命了。

他这样伤害苏莱,顾长安现在能心平气和的站在他面前已经是在极力克制了!

顾长安极快的将双手收进兜里,他是真怕一不小心拳头招呼道纪长宁绑着绷带的头上去。右手蓦地碰到一圈冰凉的东西,他这才记起今天来得目的“纪长宁,这是她让我给你的!”手掌摊开,灯光下五彩钻组成的小雏菊闪烁着冰冷的光,纪长宁眸心缩了缩,没去接。

顾长安干脆的将项链丢到他枕侧,纪长宁看着近在鼻尖的雏菊花瓣,心肝都在颤抖。

这项链是重逢后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当时她还在念高中,象牙塔里的孩子单纯可爱的很。那天,是七夕吧,他带她去吃饭,送给她一条极奢华的钻石手链。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推了回去,她说那链子太贵重她不能收。

他从未遭受过拒绝,面上没露出来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她单纯却又敏感纤细,察觉到他的心思后便拉着他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饰品小店,笑嘻嘻的指着这条雏菊项链说:“纪长宁,这项链我喜欢老久了,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钻石不是水晶,只是二十多块钱的廉价的水钻项链,他为她戴在脖子上时她却笑得像是的到了全世界。甜腻的他的心都跟着融化了一般!

这些年,他们的关系渐渐冰封,她早就不是那个穿着棉布裙白球鞋的单纯少女,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无不是最精良最华贵的。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条项链她竟会一直留着,还保养得这么好!

他问得艰难:“她……跟梁辰走了?”

顾长安哼了哼:“是跟梁辰走得没错,至于去了哪儿她连我都没告诉,只是留了字条说想出去散散心,静养!”看到纪长宁晦涩难辨的脸色,他施施然道:“她走时给你留了话”过不然看到纪长宁赫然亮了的眼睛,顾长安将叠的方方正正的信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不情不愿的递给他。

纪长宁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是渴望得到糖果的孩子,乍一有个五彩的盒子降落在眼前,他想要打开盒子看一看是什么味的糖果,却又害怕打开后看到的是定时炸弹。他的手心满满的全是汗,眼睛闭了比,他打开,入目是娟秀的字体:

“纪长宁,原本我以为我会很恨很恨你,过去有多爱恨得就有多深。可是现在,我没原谅你却也不恨你了。这些年你对我的伤害,我总算找到了不恨的理由,权当是还了我跟秦青欠你和你妈的。”好像有火光轰一声在他脑海里炸开。

纪长宁的眼睛蓦地睁大,不敢置信的接着看下去:“纪长宁,或许,我该叫你一声“三哥哥”。”

她说:“这世上既然已没有顾诗这个人,那么她就永远都别出现。从此以后,再没有顾诗,有的只是不爱你不恨你的苏莱!”

她还说:“我从没想过你死,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活着看看没有你的我过得有多好。”

最后她说:“三哥哥,这次是诗诗不要你了!”

惊骇么,确实,他的心神都被狠狠地吊了起来,然后每看一个字便有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心上。四肢百骸尽是痛意涩意,伴随着紧紧的惶恐慌乱。到最后,却又有种几乎决然的释然。

仿佛回到16岁那年的夏天,泪眼朦胧的女孩怯怯的抓着他的衣角惶恐的问:“三哥哥,你不要诗诗了吗?”他狠心甩掉她的手,她却更紧的抱住他“三哥哥,你别不要诗诗啊!”她哭得很凶,那些眼泪一串一串的灼得他眼底心底都痛。他很想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哄她,可是闭上眼狠狠心,他还是甩掉她上了出租车。后视镜里,9岁的苏莱被孤零零的仍在海边,那身影一点点变小,他渐渐离她远去,她怎么都追赶不上。

可是后来的后来,纪长宁才明白。走远的那人是苏莱,一直都是她。她走得太快太远,追不上的那人是他纪长宁!

顾长安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一变再变的神情,到最后化成死水一般的沉寂。那双漆黑的不见底的眸子涌上淡淡的薄雾,迷离沉静,泛不起一丝涟漪。“她想起来了?”

“是啊,拜你这场车祸所赐”顾长安伸长了腿,手指轻叩大腿“阿宁,当年的事情,该到时候告诉我了吧!”

纪长宁笑得淡薄,嘴角抿了抿,他问:“她没告诉你?”

顾长安摇头:“没有,所以你更该告诉我真相!”

苏莱,你不说是不想说还是觉得已经没了说得必要?

纪长宁默了默,许久,他说:“劳烦把灯关上!”顾长安闻言照做,黑暗里,纪长宁长吸一口气。“长安,我……不是季君严的儿子!”

顾长宁倒吸一口凉气,纪长宁的声音清冷干哑,低低笑开:“很意外吗?这件事,却是我十六岁时的生日礼物!”

关于他们父辈的那一段风花雪月,其实是一段特别俗的故事。

秦青与季君严相识在一场联谊活动中。年轻的上尉将领对舞台上演唱的美丽少女一见钟情,再冷情的男人面对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也难得的有了浪漫激情。秦青像莲,清高雅致,季君严追了好久才追上。掳获美人芳心后的季君严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心情特别好。

顾维杰认识秦青却是在深山老林里,白裙长发的女孩坐在悬崖边上安静的绘画。那天的夕阳将整片天空染红,偌大的红色天幕,单薄的白衣女孩,秦青的侧脸在金色光芒下有种近乎圣洁的美感。顾维杰手里的相机像是失了焦,手颤抖了好久才近乎疯狂的拼命按快门。女孩子恬静的侧脸就那样存在了他相机里,也存在他深深地脑海里。

彼时跋涉在漫漫追求路上的季君严不晓得他喜欢的女孩被他的发小看上,他的发小顾维杰也不晓得他为之心动的女孩正是让冰块脸的季君严春心萌动天天念叨的青青。

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人睨墙,多俗套!可故事就是按这套路演下去了,还演得挺彻底!

季君严带着秦青喜笑颜开给朋友看时,顾维杰的胸口却像是被大锤击中,痛得他一晚上都打不起精神。

秦青看到顾维杰依旧淡淡的。顾维杰性格软弱,即使是追女孩也是不温不火细水长流的,他对秦青很温柔,却很难让秦青有他在追求自己的感觉。在秦青眼里,喜欢摄影的顾维杰只是她还算聊得来的朋友而已。

季君严则不同。闷骚冷清的男人身上有军人的威严正气,追女孩子却强势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对秦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看上你了,从还是不从?”就是这样的季君严,不经意戳到了秦青的心窝。

季君严给过秦青这世界上最浓烈的感情,像是沸腾的咖啡亦像高浓度的烈酒!而秦青,给过季君严最贴心的温存最温柔的信任。

本来一切都会很好,只是命运从来都喜欢跟有情人开玩笑!纪长宁看向顾长安:“接下来的你应该听说过。当时我三叔在S市任职,为了提高业绩必须要得到当地企业大佬的支持,我外公家便成了最好的合作伙伴。可是三叔已经娶了三婶,连四叔都刚成家。季家唯一没成家的便是情窦始终未开的季君严!

偏生我妈从小就喜欢季君严,所以自然的,季刘两家便有了婚约!”

刘子衣喜欢季君严,这在刘家不是什么秘密。刘子衣十八岁生日时许的生日愿望就是“嫁给君严哥哥当老婆!”。所以当季轩找到刘伟国时,刘老爷子欣然为女儿做了主。

刘子衣知道消息时,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可是她的君严哥哥呢,她的君严哥哥正守着自己心爱的青青温软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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