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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起居注,是记录君上言行的一个东西,最初的本意是为了对君上的监督,由那些直笔如铁的皇家史官来撰写,连君上本人都是不得与闻的。不过久而久之,渐渐演变成一种档案文件,也就是所谓“记档”,以便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核对查实。于是有的事情,君上可以吩咐一声“不记档”,就不会在史料中留下痕迹。

由此可见,民间私做起居注,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来是怎么可以让老百姓对皇家的行事了如指掌?二来是民间的记录,或是多有不确,胡乱编排,迹近稗官野史,或是不懂得将皇家忌讳的事情隐去,因此一旦流传,可能会造成很大的损害。

这样的事情,放在从前文字狱之风最盛的时候,是可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就算是现在,虽然许多事情已经弛禁,也免不了杀头的罪名。看来安邦太到老也混不上一个秀才,不是没有道理的,实在是见识太过浅薄,怨不得考官有眼无珠。

不过要定这个私做起居注的罪,也不是没有疑问——其他的七个“圣人”都在想,一部十余万字的手稿,涉及此项的,不过七八条,百余字,据此就要定这个罪,略有勉强之感,未见得就是“秉公办理”的态度。

可是还有另一条,也是人人都意会得到的——安邦太一个乡下土佬,进城没几年,有些宫里的事儿,哪能知道得这样详尽?自是安德海回家的时候说出去的!

有此一念,便人人都不肯开口反驳了。彼此相视。缓缓点头。同时人人也都明白。安德海这一回是死上加死,绝无活命之理了,因为无论做君上的再怎样宽容,也决不能容许一个太监把自己的宫内之事拿出去搬弄。

再过两天,这几件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勾连,实际上却是一脉相承的案子,陆续都有了结果。

李开山,斩立决。

安邦太。斩立决。

成方忠,交内务府慎刑司,杖死。

安德海,交内务府慎刑司,杖死。

侥幸活下来的,是明山。到底是旗人的身份,而且除了“贪脏不枉法”一条外,竟然没有别的律例可以拿来对付他,只好按罪加重一等,做成流刑。发往打牲乌拉充任旗丁。

打牲乌拉府在吉林,设一名梅得章京统管。是内务府的属下。这里的旗丁,叫做“乌拉牲丁”,都算是皇家的包衣奴才,是要出力气干活的,苦得很。

可是在明山而言,这已是喜出望外的事情——眼见得自己那几个狐朋狗友的惨状,想想关贝子这样酷烈的手段,早已是心胆欲裂,恨不得插了翅膀,快快从他的眼皮底下逃开,因此圣旨一下,由刑部的两个解差陪着,到家里取了衣物行李,指了一名长随,便反过来催着解差赶紧上路。

“你到了那边儿,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明山媳妇眼泪汪汪地说道,“早一点儿回来。”

这句话,没有说错。明山媳妇虽然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但对于丈夫的手段,还是有信心的。到了吉林,只要过两年事情平静了,多花些钱,终归是可以回得来的,以往有多少例子在那摆着呢。

“你放心吧,”在媳妇面前,明山旗下大爷的派头又上来了,“叫文贵别忘了把我那床狼皮褥子也带上。”

待到一切打点好,一行四个人便出了门。行李很是不少,有大车拉着,人却是步行——毕竟是解犯,在城里怎么也不敢坐车的。直到向北出了安定门,四个人纷纷上了车,明山这才透了一口气。

“这个把月,倒是要辛苦两位兄弟了。”明山笑着说道,“天时冷得紧。”

两名解差,自然都是塞了银子的,一出城门,立刻变得殷勤起来,跟伺候他的长随文贵也差不了多少。

“明老爷,这是哪里话!”一名解差献谄地笑道,“您老的手面儿,京城里谁不知道?我们哥俩能伺候您这一段路,那是福分!”

出了京城,再无担心,明山的心里舒畅的很,一路慢慢行去,第一天歇在顺义,第二天在怀柔城里的高福记客栈歇了脚。明山要抖手面,要了两间上房,一间角房——上房一间归他自己住,一间给两名解差住,文贵则是住在角房。

大冬天的,不是赶路的季节,客栈里自然也不热闹,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过就摆了四五桌。

待到酒菜上来,明山打量了一下隔壁桌的四个人,见是一个老的,一个中年,两个年轻的,穿着打扮不俗,却又不像是官。

旅途寂寞,跟身边这两个粗鄙的解差没什么可聊的,现在看见这几个人,明山不由便起了攀谈之心。

“这几位老哥,是上哪去啊?”

“吉林。”那个中年人一愣,随即也拱拱手,笑着说。

“哟,那咱们是一路!”明山来了兴趣。

再攀谈几句,才知道这几个是到吉林收皮货的商人。东北的人参和皮货,行销天下,前期朝廷虽有禁制,列为专管,不过到了现在,这个规矩早就不好用了。至于自己,明山只含含混混地说是内务府到吉林去公干的。

“秋掘人参,冬收皮毛,”明山点点头,矜持地笑道,“那也是个辛苦活。”

“您老是行家!”这个姓于的中年人眼中放出惊喜的光,热情地说道,“来来,一起坐。”

说完了,招呼店家,说明山那一桌的帐,记在自己头上。

这样豪爽,明山心中大起好感,也就不客气地过去坐了。他懂得多,心情又好,因此谈兴极浓。一边吃。一边聊。到了掌烛时分,已近酩酊大醉。

“酒够了……酒够了……”明山大着舌头说道,“今天叨扰几位老哥,明天的,我请。”

待到文贵把他扶着,踉踉跄跄进了上房,打热水替他洗了脚,明山往铺上一倒。便即酣然入睡。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分,房子里黑乎乎的。想动一动手脚,却仿佛如梦魇了一般,被什么压住了,一丝也动弹不得。

“明老爷,”一个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乱动,吵醒了别人,不是玩儿的。”

明山听出来。这是一起喝酒那个中年人的声音。接着有一丝微弱的烛光亮起,明山这才发觉。自己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两个年轻人骑在自己身上,把手脚按得死死,脑袋则是被那个中年人揿着。

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心想:我这是遭了贼么?

谁知不是。片刻之后,就见老的那一个,持了一张桑皮纸,轻轻蒙在明山的脸上,然而将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在桑皮纸上细细地从下到上喷了一遍。

明山目不能视物,口鼻却顿觉呼吸不畅,本能地就鼓起嘴来吹气,想将那张纸吹开,然而桑皮纸湿了酒雾,粘搭搭地沾在脸上,一时又哪里吹得开?

他的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肝胆俱裂之下,不由就要张嘴大喊!然而那个中年人只用食指在他喉结底下的小窝上轻轻一按,便生生掐断了他的声音。

“明老爷,你忍一忍,很快就能完事儿。”中年人轻声说道。

老的那一个,双手极是麻利,第二张桑皮纸跟着便覆上了明山脸,照样是含一口酒,细细喷匀。等喷到第五张,明山的身子一阵抽搐过后,便不动了。老者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如法炮制,直到用足了七张纸,这才停手。

“司马大爷,何必又费了两张好纸。”中年人一边看着手下的两人把明山的手脚摆开,被子盖好,一边说道。

“开加官的规矩,就是这样。”老者低头收拾着一个小包袱,用苍老浑浊的声音说,“打从我师爷起,伺候那些王爷大人们上路,也都是这个规矩。”

说罢,走到炕边,将那七张粘在一起,已接近干燥成了一张纸壳的桑皮纸,一揭而起。明山固然早已气绝,而眼鼻口的形状,却牢牢印在纸上,凹凸分明,犹如一个精巧的面具一般。

“难怪叫做开加官,”中年人看得翘舌难下,呆呆地说道,“真是跟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无二。”

到了第二天早上,文贵几回叫不醒老爷,待到进房一看,立刻便大哭大嚷起来,两名解差,也忙不迭地赶了进去。等到解差出来,店里的客人才知道,乃是一名流放的犯官,酒后暴病身亡。

这些事,京里的人们不会知道,而深宫之中的太后,更不会去关心。这几天来,虽然快刀斩乱麻地处置了小安子和小成子,她的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派了李进喜出宫去办这件事。

等到李进喜回来,在她面前一跪,慈禧的心里,却又有些乱了,就仿佛是看着宝官要揭盅,不知会开大还是开小?这一瞬间,她几乎就想叫李进喜走开,让自己永远不知道答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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