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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剑的视线微微低垂,头颅前倾,露出一截笔直线条的后脖颈,“事情尚未水落石出,臣要抓紧时间还姐姐与父亲一个清白。”眉头轻皱,星眸脆弱,眼眶微红,话末尾音拉长,似有话并未说完却又有所忌惮不好道破,隐忍又无奈,破碎又坚强。

长公主当场捂着胸口,失声叫了一声,太后瞪她一眼,“平白无故的叫什么。”

长公主双颊粉红,好一阵羞恼,搅着手里的丝帕纠结极了,水灵的大眼匆匆看了傅剑一眼,又迅速垂下,“孩儿知错。”

傅剑此刻却匆匆扫了公主一眼,太后将那一眼收入眼底,略一思量,唇角含笑,半分头疼半分打趣的道:“哀家这个不成才干的老来女啊,是个从小被哀家捧在手心里宠坏了的,刁蛮任性随性而为,如今为了替她张罗婚事,可真是操碎了心,哀家可真不知道,为她寻摸怎样的男子才好。”

婚事被太后这般大大咧咧直接搬出议论,长公主当即满脸羞红,低着头跺脚,小女儿姿态十足,“母后!这样私密的事怎可在小侯爷面前随意议论,不知道的,叫小侯爷怎样想女儿。”

但话是如此,长公主心中可不这般想,太后此刻提及此事等同暗示,傅剑聪慧话中之意不言而喻,她此刻羞怯一笑,不过是想在心仪之人面前保全颜面,金陵朝男子尚武多喜女子矜持羞涩,小家碧玉,她本身性格骄纵有余端柔不足,可不能叫人看了本性。

戒心瞧不出太后跟长公主给傅剑织的盘丝洞,却将长公主那一脸风情万种含羞带骚瞧的分明,不由揪紧了傅剑的发尾。

一声低弱的痛呼响起,戒心惊得瞬间松手,那乌黑顺滑的发便狡猾的鱼儿一般从她手心溜走,步子短小的绕到傅剑面前,五指在他略微低垂的眼前微晃,并无反应,心下安稳。

想必是听错了,师弟怎么可能看到她呢,鬼差隶属地仙,不属鬼,鬼可眼看不到。

傅剑却略一拱手,手臂连接这脊背在空中划出一道修长又紧实的弧度,“长公主才华斐然容貌倾城,全上京男儿无不倾心公主,太后娘娘不必烦心,公主的姻缘在后面。”

戒心确信傅剑看不到他,听这话,激的朝他屁股虚踹了一脚,踹完觉的不解恨,又伸手去用力揪他发尾,拉得他脑袋小幅度后仰了一阵,傅剑恭敬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接连两次异样让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空无一人,若有所思扭回头。

戒心盯着他黝黑的后脑,恨道:“几日不见,没想竟学的如此油嘴滑舌,南下途中言之凿凿说什么洁身自好,不曾接触任何女子,怎的现在哄起人来这般娴熟?我看你是骗我才对。”

这家冬雪刺骨那家春花摇曳——长公主笑的花枝乱颤,柔媚的眼神不要钱似的一波一波的递过去,傅剑偶尔抬头看一眼,眉目竟兀自端柔了几分。

郎有情妾有意。

长公主看那几分柔意看痴了去。

太后将两人之间的默默无言你来我往过看在眼里,暗中点点头,冲女儿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剑儿啊,你父亲与姐姐毒害帝王之事一日没有定论,朝堂便一日不得安稳,如今边境未平,举国投状力求哀家处死你父亲与姐姐。哀家是真的快撑不住了,此次哀家叫你来便是想要听听你对未来是如何打算的,若你不能按照约定,三日里证明他们的清白,那哀家也不能帮你顶着了。”

傅剑浓密乌黑的睫羽下压,悄无声息地收了眼底暗流,“微臣明白,只是证据搜集实属不易,背后那人算定了时间,让我无法短时间内寻出他的马脚,但现在已有些眉目,只需十日,十日后,我定将真凶以及证据呈上。只求太后能再多宽限七日。”

太后缓缓松开傅剑的手,慈孝的笑纹随着嘴角下压渐渐消散,“七日?”

话音一落,面孔骤变,冷眼厉色:“如今民心不稳、前朝不安、边境战乱、时局动荡,后宫人人自危,宫人内心惶惶,太子是个孝顺的,在御书房代替皇上日夜操劳,奏折流水般没完没了,已经半个月没回过东宫,这一切都拜你宁远侯府所赐,而你,竟要哀家再多给你七日,你可知,现在前朝有多少臣民在背后指着哀家痛骂偏宠宁远侯府,是非不分。”

太后说完,身子后仰,略微发福的脊背向后,倚靠在宽大绵软的靠背上,拉开跟傅剑的距离,眼神极深,右手拇指与食指佩戴的黄金甲套摩擦,发出粗粝的金属声,短暂的静默让人倍感压力。

傅剑微微低下的脊背与头颅浑然一抖,久久无言。

傅剑这一颤将长公主的心都颤痛了,“母后,您原先不是已经跟我说好了要帮…”

太后冷厉的眼神顷刻朝长公主扫过去,“你给我住口。”,长公主瞬间低下头去,胆小的面孔上神情不安。

她如今一切权势地位全拜母后所赐,若是真惹恼了她,日后她在宫内地位必然下降,得不偿失。

长公主缓和了一阵,偷偷打量了傅剑一眼,只见那人依旧芝兰玉树仙人之姿,只是弯曲的脊梁与额前凌乱了几分的碎发平添一分脆弱两分无奈三分卑微与四分颓丧,那份向来太阳般让人无法直视的自信与骄傲,此刻尽数退去,渐渐显出他绝望与束手无策的一面。

怎么连衣服也是旧的。

长公主第一次意识到宁远侯府倒台,她心爱的宁小侯爷过的会是怎样窘迫贫穷的日子。

这一瞬间,长公主对傅剑的心疼攀至顶峰,再也顾不得什么,只要能解他燃眉之急,她是愿意顶着惹母后不快帮他求情的,只是长公主刚开扣还未来得及说话,太后却率先朝她挥手:“施淇,你先退下。”

“母后!”长公主的抗拒异常坚定,“我不下去,您不帮傅剑我就不下去,您答应我要帮宁远侯府渡过此劫,您是金陵朝最尊贵的女人,是我最敬爱的母后,您不会让女儿失望的对吗。”

太后略惊,不想自己的掌上明珠竟这般大大咧咧将两人的盘算一通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复神色复杂,最后扶额无奈低笑,“儿大不由娘,你这心可真是偏到了天上去。我不过说话重了些你便急成这样,日后还不被他吃的死死的?”

最后这句话暗示意味十足。

傅剑眼神渐暗,但无所表示。

“吃…”长公主焦急退去,迅速的看了傅剑一眼,脸颊绯红,“你说什么呢母后,什么吃不吃得,我跟他…”娇羞看傅剑一眼,“我跟他还没到那样的关系。”

窗户纸既已捅破,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太后拉起长公主的小手捧在掌心,看向傅剑,“傅剑你是个聪明的,哀家原本不想插手你家的塌天之祸,但哀家这女儿就是对你上了心非你不嫁,这个关头哀家若将解救你家做条件让施淇嫁给你,恐怕有胁迫之意,但哀家也顾不得那么多,今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哀家都有法子让她做你的妻子,但这两者却有大大的区别,你想清楚再回话。”

下面的宫女低着头,一动不动,屏着呼吸,仿佛她们是死人。

傅剑的沉默持续着,太后的威压越发沉重,长公主的心跳越发剧烈。

他没拒绝,戒心想——是不是代表他并不反感这门亲事。

戒心觉得她的胸腔中有什么剧烈的跳动了一下,像身为凡人时的心跳,但她是鬼,怎么会有心跳,再者,这一跳,让她全身的皮肉都疼,戒心摸着胸,长吐一口气,她很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便绕到了他面前。

他是低着头的,但身高在那,不用特意去瞧,戒心也能看到他的脸,只是没等她去看,他救抬起了头,只见高大伟岸的青年芝兰月貌,笑容清澈,皎若云间月松间霜。

这笑是何意?欣然接受,还是要礼貌拒绝?

戒心想不明白,眼睛瞪大了在傅剑斟酌用词的沉默里,瞧了一遍又一遍,眼球表面一阵酸涩,却也是看不出他的想法。

她这小师弟风光霁月心高气傲,骨子里奉行的那套我行我素在权势与富贵的喂养之下早已病入膏肓,太后表面是提议,实则是胁迫,趁他宁远侯府命在旦夕将长公主嫁给他,按戒心对傅剑的了解,她这小师弟八成已经反感的恶心反胃,恨不能当场毒舌冷拒。

傅剑却突然一拱手,“微臣喜不自胜。”

微臣喜不自胜…

喜不自胜…

喜…

戒心全部的心神便都冻结了起来,僵硬的转动滞涩的脖子看向那个低下头颅拱手说着喜不自胜的人。

太后将长公主修长白皙的手牵起,又拉住傅剑的,戒心眼角刺痛,那两手却交叠覆盖,紧凑成一对。

浑身的血液流动都艰难起来,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胸腔堵塞的窒息不已。手心一痛,戒心愣愣的举起手,掌心被勾魂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啊——是她抓的太紧了。

太后笑的灿烂,眼角与嘴边起了皱纹,跟泡了一宿的菊花茶里的老菊花似的,眼角的鱼尾纹极深,夹死七八只蚊子不在话下,都是老太婆的年纪了,笑什么笑,难看死了。

长公主那脸红的跟陪葬纸人脸上被劣质红墨水染上去的红晕似的,一口大白牙就那么露出来怕不是要吃小孩,笑的花枝乱颤,不知道的以为你不是笑,是抽风。

戒心念叨法决将勾魂索收回,站的跟木桩似的,但却指着太后跟长公主挑了好久的刺,怎么看这对母女都极不顺眼,如此丑人,留在人世也有碍观瞻,不如押去地府,但她也只是想想,此二人阳寿未尽,她无权这样做。

只是心底那股不平着实叫她如油烹如火烤,便又尖酸刻薄变着花样的骂了那对母女好一阵,最后骂的累了嗓子冒火了,犹不肯放过,拖着一口破风箱的破锣嗓也要奋战到底,别人骂图个观众起哄,她骂,无人喝彩,骂了个寂寞与凄凉不说,在谁都看不到她的情况下,倒显得像极了跳梁小丑,任凭如何蹦跶,都无碍那几个活人。

想到这,戒心胸腔里那股邪火偃旗息鼓,一阵冰冷的东西重新充斥她的心肺脾肾,那是一种抽空血液一般的空虚与迷惘,戒心张了张嘴,最后闭上,紧紧抿着,盯着太后长公主与一直微微低头表示恭谦的傅剑,再也没说过话。

小半个时辰后,傅剑回侯府了。

戒心知道,他是按照太后的吩咐回侯府准备婚事需要的东西了。擦肩而过的一瞬,傅剑碰巧穿过了她的魂体,明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但戒心却狠狠晃动了一下,狼狈后退几步,停稳后她垂着脑没回头,但也没再拽着傅剑的头发跟他走。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鬼魂,透明、轻飘飘的浮在大殿中央,听太后悉心嘱咐长公主一些结婚事宜,那些母女之间最亲密无间的体己话,她一辈子也听不到,生前她是孤儿,孑然一身没有血脉相连的亲眷,死后是鬼魂,更是独自一人。

她这个外来者突兀又舔着脸的听完了太后那些繁琐的让长公主装不下耐心的家常话。

晚上,万籁俱寂北风飘雪,守夜的太监宫女打着盹,雪片撞击殿门,戒心动了动僵硬的手,从脸上抹去了一些冰凉的液体,低头搓了搓手指,默默的飘了出去。

明明是跟着傅剑两个人来的,走的时候却是一个人走。冷风不解人意,吹着雪花急速穿过戒心透明的魂体,她抖得不成形,北风却通了人性,恶劣的加快了风速。

戒心鼻头一酸,眼睛涨得发疼,坏事成双,今日果真谁都来欺负她。

心情低迷的一路飘到宁远侯府,她装作耳聋眼瞎,快速又胆怯的去了趟宁远侯府,用勾魂索园子里那几个鬼魂捆着打开了鬼门,正要进去,一个身穿夜行服的黑影划破长夜钻进了傅剑的屋子,透过漏洞的窗户屋里的烛光昏暗又浑浊,想来只点了一根蜡烛,长公主说傅剑潦倒不错,宁远侯府满门命悬一线,人人避而远之,傅剑自然饱受冷遇,他从小锦衣玉食,如何受得了。

昏黄的光在戒心眼底模模糊糊的晃了两下,戒心垂下了眼,狭长的眼睫将那些光尽数挡在外面,“想来你也极为不易,我已经死了,又有何资格要你…”

说到这,她自己先愣了——要他?要他做什么?

苦想无果,拽着挣扎的鬼魂钻进了鬼门,路遇生死峡从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果真感受到一股非同小可的吸力,但好在她天赋异禀对法术还有勾魂索领悟够快够精,穿越生死峡还算顺利。

但不知为何,有一个鬼魂却在穿越途中陡然发狂,疯狂扭动的魂体将整条勾魂索上的鬼晃得失去了平衡,连她也险些一头扎进那无底深渊,好在她生前习武,即使调转方向,加以法力压制躁狂的鬼魂,这才平安抵达地府。

交付完任务的鬼差要去先前领任务的大殿——也就是流光殿,清算一下今日共带回来了多少只鬼,每日排名第一的鬼差,有奖励,或是一瓶好酒又或是一日假期,又或是法力,总归是一些小奖励,用来激励鬼差工作热情,这制度是壹殿那位时瑾大君规定,破陈出新。

六六六五就在流光殿等她,二号也在,她归期过于晚,任谁想都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但二号却没问她为何与六六六五一同去却分批回来,只眼神示意了一下,她平安归来便好。

戒心以自己回地府途中迷路搪塞了六六六五的追问,六六六五并未多言,但那冷笑的表情,大抵是懒得拆穿她的谎话才没多说,戒心对此报以歉疚,只说下次定然注意。

地府为了挽留人才,对鬼差的待遇相当不错,每个鬼差都有自己的院子,六六六五将她带到她被分配的院子便走了,临走前说若她对房子不满意可以另画一张。

他们是鬼,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纸糊出来的,将心仪的房子画在纸上一烧,同时嘴里念叨着是烧给谁的,待画焚尽房子便可成真,其余被褥钗环衣衫猫狗猪羊都可这般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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