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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里翻起了波,入夜了。
河岸边的画舫斋,做了画舫的样子,却不摇不动,只是一间阔深的屋子罢了。
静室无声,辜连星站在下首,眼眉舒展,看向上首的那个人。
皇帝坐椅上,低垂着眼眸,手指搁在座旁的案几上,那案几上摆了一颗没有芯的山楂球。
他的手指很美,青白修长,同那裹了一层糖霜的山楂球搁在一处看,有种书画般的趣意。
可惜这一刻宁谧维持不了多久,那纤洁的手指便将山楂球拂落在地,再抬眼时,皇帝的眸色中带了显而易见的嫌恶。
“那老妪救出来没?”
辜连星神思回还,拱手道:“……因水势湍急,并未找到那老妪的行踪,臣方才派人沿岸打听,有百姓确认,此等形貌的老妪已自行上岸了,算着时间,应当是那人没错。”
皇帝蹙起眉,沉声道:“朕知她娇纵,却不知娇纵如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公然踢老妪下河。她也下得去脚!”
又想到千秋节晚宴阮英的密报,将那济州侯家的姑娘踢下了昆明湖,如今想来,人家没有声张,说不得受到了她的威胁利诱。
辜连星眼望着地上那一颗山楂球,脑海中浮起方才那一幕。
他在人群里拽过了她,她却眼眉不抬,挣开了他往外奔去,那慌乱的样子,像是一个小贼——可惜她的裙角太过翩跹,像是振翅要飞的蝶。
“……至于方才在河边聚集的人,待臣再转回去找时,已然都随着人潮散去,一时也不知事情的始末真相。”
皇帝冷笑,眸色带了些冷意,“始末真相?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什么可质疑的?他同一干大臣白日里祭祀先贤,傍晚便同辜连星微服在此地休憩,竟从那窗中瞧见了这一幕。
那小姑娘生了一张清冷孤高的脸,可动作却不清冷,叉腰挺胸的,抬起一脚将那年过半百的老妪踢下了河。
皇帝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这样的姑娘,选进宫里来做皇后?母仪天下?
怕不是第一日就开始建酒池肉林、行袍烙之刑了,心情好踢小内官下湖比赛捞鱼,心情不好了说不得就剖人肚肠、砍后妃脚丫子……
若是后期羽翼丰满,只怕要趁着亲蚕礼一类的活动劳民伤财、鱼肉百姓。
这样的想象令皇帝不寒而栗,他觉得他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肩上的担子十分的重大。
“派人盯着她的行踪,一桩一件地记录下来,拿给太皇太后眼跟前儿去,让她也瞧瞧这姑娘的真面目。”
这如何记、如何写,倒是一个难题,阮英在一侧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从前没有这个先例,该以什么名头记呢?”
皇帝的话便是圣旨,臣下听了自然是诚惶诚恐,阮英问完话向上觑着陛下的神情,陛下似乎也怔住了,斟酌道:“往前呢,往前有没有什么先例?”
阮英掂量了掂量,细声道:“往前儿倒是有,前朝肃宗时忠孝宪皇后未出阁时,因贤良的声名远播,肃宗爱甚,曾命内官制定起居注,记录忠孝宪皇后的贤良之事,其后更是编撰《贤经》……”
阮英的话还未及说完,皇帝已然冷笑出声,“就她?就她?就她那些个欺男霸女的事迹若编成书,怕是得取个名儿叫《踢人经》《骗人经》……”
辜连星眼眉漾出一点儿笑意。
皇帝敏锐得捕捉到了这一星儿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怒意外露,这便以手握拳,虚虚在唇边清咳一声。
“朕累了,起驾。”
这就起驾了?那方才说的劳什子起居注到底注不注呢?阮英求助地看了一眼辜连星,辜连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罢了罢了,一时意气说出来的话,找不到台阶下就装没这回事,陛下是这般的性情。
看破不说破,也不敢说破,辜连星自去安排侍从清道,待再从宫中下值时,已是月升长空,夜色深浓了。
他骑高头骏马,由午朝门出来,下了金水桥,马蹄声在宽敞洁净的大街上飒踏时,忽然想到了六姑娘那小扇一般的浓睫。
心念微动,辜连星策马便往那城北国公府去了。
远远地驶进街巷,便瞧见那国公府门前灯火大亮,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不好的预感上浮,辜连星策马上前,到那门前,门房等人皆不敢言,待得通传之后,老国公黎啸行便从府中奔出,身后跟了家中的一众男子。
辜连星向国公爷施礼,不待他出言,便已猜到了,直言不讳道,“……晚辈曾在永定河边见过六姑娘一面——府中家丁不便搜城,晚辈即刻知会五城府司,领人搜索,此事关乎声誉,干系重大,晚辈定会鼎力相助。”
辜连星乃是陛下身边最为信任之人,又同安国公世子建威将军黎贞吉乃是同袍兄弟,此时来相助最是令人放心不过,再加之家中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都领人全程搜索,老国公便稍稍安了下心,回府自去安抚一众女眷。
他打马往五城兵马司去,夜风呼啸过耳,傍晚时分打探的那些消息在脑海中迅疾地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了有一位百姓所说的话。
那百姓大约是急着赶路,听见有人问起傍晚时河边上的一场纠纷,不耐烦地说了句,送去婴儿塔了。这便急匆匆地走了。
先前这话儿没走心,此时却隐隐觉得有些蹊跷,辜连星沉吟一时,这便往记忆里的方向策马而去。
将欲溺杀的婴儿放在里面,任其自生自灭,民间称之为婴儿塔。
若不是前年有一桩“夺婴案”,他闲来无事翻过案宗,辜叫星怕是也不知道此地。
往城南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远远地听见有一声儿一声儿的小猫叫,有气无力的,快不能活了的声响。
他疑心那不是猫,却迟迟不敢下马。有些草率了,这样的地界,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十成十不会来,他凝眸望向那半面残垣上一个一个的洞口,似乎瞧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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