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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珂惊得呆了,道:“你……你说什么?”
这句“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取自李商隐作的《骊山有感》,说的是杨玉环、唐玄宗和儿子寿王的事情。寿王的母亲武惠妃生前宠冠后宫,她过世以后,唐玄宗只觉众嫔妃没一人合自己的心?意,又?见寿王的王妃杨玉环生得貌美,便命杨玉环这个儿媳妇入宫为妃子。
贾珂虽然算不上才高八斗,但区区一句诗文,他还是听得懂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中,他登时想起先前他在扬州遇见的那个疑似是茫茫大士的癞头和尚,说的那句:“施主,你把这命当大贵,兆不可言之物,牵在手中作甚?来日他独霸椒房,又?岂会留你性命?”
贾珂于霎时之间,已是面如土色,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寻思:“唐玄宗见杨玉环生得貌美,虽然她早已嫁人,还是他的儿媳妇,他仍然抢了她作老婆。李淳何以跟我说这句话?难道要抢我老婆的人,不是贾元春的老公,而是贾元春的公公?”
贾珂言念及此,昔日皇帝和王怜花同在一处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皇帝对王怜花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谁知道武惠妃在世之时,唐玄宗是怎么对待这个儿媳妇的?难道皇帝这是看遍了京城江南的美人,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王云梦当年的绝世风华,如今王云梦已经年过四十,王怜花是她的儿子,一来模样相仿,二来风华正茂,皇帝更喜欢少年,就惦记起王怜花了?他不由得又?惊慌,又?迷茫,又?开始疑心?,其实是自己听错了话,这才叫洛北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这句诗是李淳要洛北转告贾珂的,但他的原意,其实并不是告诉贾珂,父皇看上你老婆了。
当年皇帝曾经动过念头,待贾珂立下大功,就许他尚公主,这个公主,他定的就是金瑶公主。这件事贾珂当然不知道,但是金瑶公主知道,李湛和李淳也知道。后来贾珂果真立下不世奇功,但他当着众人的面,将他和王怜花的关系公之于众,跟着更是以自己的功劳,向皇帝求了一道给他和王怜花赐婚的圣旨。事已至此,皇帝再没动过让贾珂尚公主的念头,金瑶公主自然也不会提起这事,只是将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里。
但李湛和李淳是金瑶公主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感情十分要好,自然知道金瑶公主多年前在宫中见了贾珂一面以后,便对他一见钟情,一颗心?就这样系在了他的身上,后来得知皇帝有意将她许给贾珂,心?下也很是得意。不成想王怜花横空出世,抢走了贾珂,犹似一个人正待吃一盘美味的点心,点心还没入口,却被另一个人抢了过去,金瑶公主自然对此事耿耿于怀,说话之时,也会带出一些对王怜花的埋怨。
李淳本就是皇室贵胄,天生心?高气傲,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何况他素来护短,做事帮亲不帮理,别说皇帝曾经动过将他的姐姐许配给贾珂的念头,便是没有动过这念头,既然姐姐看上了贾珂,那么王怜花就是抢走了姐姐的男人,因此他一向看王怜花很不顺眼。
这次金瑶公主前往杭州,虽没告诉别人,她去找贾珂,究竟所?为何事,但李淳是她的胞弟,自然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淳虽对此事不以为意,但他也不介意煽风点火,帮金瑶公主一把。他心?想贾珂多半不知道金瑶公主的心?事,便决定将其中的种?种?情由,一并告诉贾珂。只是此事事关金瑶公主的名节,他总不能说得太过直白,就想到借助诗文来告诉贾珂。
但他素来不爱看书,自己想不出哪句诗文合适,只好找了几?个读书多的秀才,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写男人被抢走了妻子,女人被抢走了丈夫的诗词,并且主人公最好是历史上的名人。其中一个秀才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只道他是想要以诗会友,便给他推荐了李商隐作的这首《骊山有感》。
李淳读了一遍,心?想唐玄宗和杨玉环的故事谁不知道,贾珂听了我这句诗以后,定会明白我是要告诉他:你和金瑶公主本该是夫妻,但阴差阳错之下,王怜花就像唐玄宗一般,从金瑶公主手?中抢走了你,有这一桩陈年往事在,你总该知道,金瑶公主是为了什?么事去的杭州吧。
他却忘了贾珂可不知道皇帝动过给他指婚的念头。对于贾珂来说,金瑶公主只是一个没怎么见过面的陌生人,既不是唐玄宗,也不是寿王,更不可能是杨玉环,他自然不会把这句诗和金瑶公主联想在一起,只当李淳说的这句诗和金瑶公主来杭州找他,其实是两件事情。
李淳正得意间,又?想贾珂知道自己本可以尚公主,却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放弃了这个机会以后,或许会悔断肠子,甚至迁怒到王怜花身上。日后两人的感情一定越来越差,过不了几?年,也许就会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还会和离,只觉为金瑶公主出了一口恶气,心?下很是高兴。又?想自己不能去杭州,没法当场看贾珂和王怜花的热闹,不由大为可惜。便在洛北离开苏州之前,将他叫到面前,吩咐他将这句话念给贾珂听。
洛北是宫中侍卫,负责皇宫的安全。他的武功虽高,却没读过几?本书,虽然背下了这句诗,却连这句诗讲的究竟是谁的故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联想到其他事情。他知道金瑶公主是为了贾珂来的杭州以后,心?想公主和贾珂中间,一定发生过一些谁也不知道的爱恨纠葛,于是认定这句诗说的也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情不自禁。
这时洛北见贾珂面如土色,满脸震惊,只道贾珂这时震惊于公主对他的一往情深,当即重复了一遍:“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
王怜花却不觉得李淳说的是皇帝看中了他,想要将他迎入宫中。他倒不是不知道这句诗说的是谁的故事,而是虽然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并且他已经和这个男人成了亲,而且他也曾被别的男人喜欢过,但他在潜意识里,就把世上会有男人喜欢他这件事排除了,至于那日在扬州遇见的那个疯和尚说的那几句疯话,他更是半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倘若皇帝是个女人,他说不定会认为自己这般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不论皇帝见过多少美男子,最后拜倒在他的长袍下,都是理所?应当。可惜皇帝是个男人,也许皇帝会是第二个唐玄宗,但他王怜花决计不会是杨贵妃。那么谁会是杨贵妃?难道是贾珂?
王怜花想到贾珂才是杨贵妃,心?下自然又惊又?怒,顷刻之间,贾珂和皇帝相处的种?种?情景,就这样在他脑海中一晃而来,又?一晃而去。
王怜花自然知道皇帝对贾珂向来恩宠有加,但他从前觉得皇帝对贾珂再好,都没什?么奇怪的,此刻他疑心?皇帝想做唐玄宗,再回忆皇帝对贾珂种?种?的好,不禁越想越觉奇怪,寻思:“从前贾珂在京城任职,皇帝也一直待在京城,贾珂几个月前来了江南,皇帝就跟着下江南了。难道皇帝来江南,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为了贾珂?
不不不,倘若他是为了贾珂,那他怎会这么久都没来杭州呢?嗯,仔细想想,时下男风盛行?,很多男人身边都会有几?个交往过密的男性友人,但我一直不曾听说,皇帝身边也有这样的人。难不成他从前喜欢的一直女人,直到贾珂离开京城,他见不到贾珂,才发现自己爱的人,其实是贾珂?
之后他忍受不了见不到贾珂的生活,又?不好刚把贾珂调来江南,就把他调回京城,只好亲自赶往江南,和贾珂见上一面。但他实在不愿意承认,他爱上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因此他一直没有来找贾珂,说不定他还在沿途上找了不少美女侍寝,试图说服自己,其实他对贾珂没有生出丝毫情愫。
后来他听说贾珂在苏州遇刺,便放下所?有事情,亲自前往苏州,可见他对贾珂确实关心过头了。难道他是因为贾珂遇刺的事,才发现生死无常,世事难料,他不想留下遗憾,哪怕受世人唾弃,他也要让贾珂当他的皇后?”
王怜花言念及此,目光中燃起熊熊怒火,心?想:“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贾珂?贾珂便是要当皇后,也是当老子的皇后!”
正气恼间,忽听得贾珂轻声说了“你放心”三个字。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到耳中,王怜花一听之下,心?中的恼怒惊惧,登时化为乌有。他不禁面露微笑,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只觉贾珂这句话似乎是说:“你放心,倘若他真要我进宫,我就辞官不做,与你归隐江湖。”
王怜花本就对官场没有丝毫留恋,倘若贾珂肯放下多年的经营,随他去江湖闯荡,便是有一百个皇帝排队想要嫁给贾珂,他也不会担心?。他看向贾珂,突然间玩心?大起,伸手揽住贾珂的肩膀,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两下,然后微微含笑,看向洛北,目光中满是冷意,似乎是说:“他是我的,你们休想把他夺走!”
王怜花突然伸过嘴来,亲了自己两口,贾珂先是一怔,随即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好似刚从浮着冰块的海里爬出来,冷得浑身发抖时,火热的阳光破开乌云,落在他的身上。
原来贾珂听到洛北那句话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果然没有听错!皇上果然想要抢走我老婆!”
跟着霎时之间,他心?中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象皇帝下旨要王怜花进宫,王怜花自然不会答应,皇帝便派武功高手?包围节度使府,一番厮杀后,自己被皇帝抓为人质,王怜花为了救自己性命,只得被迫入宫,从此宫墙内外,再无相见之日。此后自己逃出皇帝手?中,和吴明联手?杀进京城,皇帝见大势已去,杀了王怜花给他陪葬,自己闯进宫里,见到的只有王怜花冷冰冰的尸体,最后拿刀抹了脖子,死在了王怜花的怀里。
贾珂想到此处,心?中悲伤之极,只觉自己绝不能让想象的这一幕变为现实,这才对王怜花说:“你放心!”意思是说,倘若皇帝真有这个打算,那我一定立刻辞官,和你退隐江湖,绝不给他包围咱们的机会。
他此刻感到王怜花亲吻自己,只觉王怜花这两下亲吻,似乎是告诉自己: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永远不和你分开。”他热血上涌,忍不住抬起王怜花白玉般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几?下,同时看向王怜花。
两人目光相对,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
一个似乎是说:“怜花,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皇上把你带走的!”
一个似乎是说:“贾珂,你放心,若是狗皇帝敢带走你,我就杀进皇宫,把他一家老小,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一个以为对方是说:“无论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倘若有人阻拦,我就杀了他们!”
一个以为对方是说:“好啊!咱俩活着要在一起,死了也要在一起,无论谁想拆散咱们,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他二人似乎在说一件事,又?似乎不在说一件事,但二人都以为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虽认定前路艰难,风波险恶,但想到对方就在身边,心?中只感到幸福喜乐,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怕了。
洛北初见王怜花气得脸色发白,神?情冰冷,目光中流露出恼怒之意,只道他是陡然得知贾珂和金瑶公主的旧情,不由又惊又?怒,很不痛快,这是人之常情,洛北并不觉得奇怪。
待见王怜花搂住贾珂的肩膀,在贾珂的脸颊上亲了几?口,然后面露微笑,凝视自己,好似自己要抢他的男人似的,洛北只道王怜花这是知道金瑶公主心?仪贾珂以后,担心?金瑶公主抢走贾珂,便对她心生憎恨,继而迁怒了来报信的自己。他虽心下无奈,但王怜花好妒之名天下皆知,他自然也知道,因此并不觉得惊奇,当下低下了头,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待贾珂或者王怜花吩咐。
等待半晌,始终不见有人说话,洛北抬起头来,向贾珂二人望去,就见贾珂握着王怜花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人目光相对,柔情脉脉,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
洛北心?下无奈,说道:“侯爷。”
贾珂一惊,从柔情蜜意中醒转,他略一沉吟,看向洛北,微微笑道:“洛侍卫,殿下可还说什么话了?”
洛北摇头道:“殿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皇上还有事情交代。”
贾珂听到“皇上”二字,登时想起适才幻想的那一幕,真害怕洛北下一句话便是:“皇上好久没和大人见面,对大人想念得很,本想叫大人您去苏州说话,但想到大人公务在身,十分繁忙,皇上觉得自己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把您叫过去,因此让我请王公子代大人您去苏州说话。”
贾珂想到此处,不由脸上一沉,随即挤出笑容,问道:“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洛北道:“回侯爷的话,皇上是这么跟卑职说的:‘洛北,你见到贾珂以后,就问他有没有见过金瑶。倘若他见过金瑶,你就问他金瑶在哪,然后把人带回来。倘若他没见过金瑶,唉,便让他把公务暂且交给别人,帮朕找回金瑶要紧。
她一个小女孩,头一回离开皇宫,自己不会武功,也不带护卫,若是遇上凶徒,哪有什?么还手?之力??何况苏州和杭州离得这么近,倘若她离开寒山寺后,直奔贾珂去了,她怎会现在还没到呢?难不成她在途中出事了?’”
贾珂才不关心金瑶公主是否出事了,他见皇帝不是要王怜花去苏州陪他,登时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忽听得耳边有人呵了一口气,随即感到两根手指伸到自己的右颊之上,轻轻地刮了两下。
贾珂向旁边看去,就见王怜花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大有取笑之意。显然是王怜花知道皇帝是要贾珂去找金瑶公主,而不是做别的事情以后,先和贾珂一般,松了口气,随即觉得自己提心?吊胆的模样实在可笑,便去看贾珂,见他也在因为皇帝的话提心?吊胆,便理直气壮地用手指替他刮羞。
贾珂收回目光,看向洛北,说道:“既是皇上吩咐,微臣自当领命。近日来我一直待在杭州,倒没听说有什?么恶徒来过杭州。或许公主是在途中遇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或者结识了什?么新的朋友,竟忘记回苏州了;又?或许公主只是拿我当幌子,并不是真的过来找我,因此我才不知道,公主早在几日前就已经来到杭州。洛侍卫,你手?上可有公主的画像?”
洛北道:“自然有的。”说着从怀中取出画像,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贾珂接过画像,将其展开,拿给王怜花一起看。只见画中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尖尖的脸蛋,圆圆的大眼,眼角上挑,容貌甚是俏丽。这幅画虽比不上王怜花画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但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用来找人,倒也不必担心?旁人认错。
贾珂收起画像,又?问洛北是否还有其他线索。可惜他只知道金瑶公主要来杭州找自己,除此以外,诸如公主身上带了多少银两,公主打算怎么来杭州,公主是否有认识的朋友等事,却是一问三不知。
贾珂无奈,只得请王怜花临摹了几?幅画像,吩咐部属拿着画像找人。次日一早,他和王怜花早点也不吃,就出门找人,洛北看在眼里,很受鼓舞,胡乱吃了几?口早点,也出去找人了。
贾珂和王怜花明面上说是出去找人,其实他们从节度使府出来后,径自买了几?样东西,便离开杭州城,来到城郊的小溪之旁。
换做平时,贾珂看在皇帝的提拔之恩上,哪怕他知道寻找金瑶公主这事就好似在大海中捞针,多自己一个人不算多,少自己一个人不算少,他也会尽全力帮皇帝找人。
但是贾珂受李淳那句诗的误导,认定皇帝想当唐玄宗,抢走他的“杨贵妃”王怜花,他心?里正对皇帝满腹怨气,又?如何愿意帮皇帝找女儿?因此他虽然动用了不少势力帮忙寻找公主,但他自己却连找都懒得找,同时打定主意,这几?天他们暂时不回杭州城,假装他们一直在寻找公主。
王怜花脱下鞋子,挽起裤脚,走进溪水中捉鱼。其时阳光斜照,凉风吹拂河边的柳丝,王怜花的发丝和衣带也微微飘动。
贾珂捡了数十根枯枝,堆成烤架,却不点着,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块桌布,铺在草地上,拿出一只木盒,盒中装着八样早点。他揭开盒盖,取出早点,一一铺在桌布上,然后坐到草中,向王怜花招了招手?,笑道:“怜花,可以来吃了。”
王怜花转过身来,双手?一摊,水珠自他的手?掌不断流下。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水珠晶莹剔透,他的手?指也好似水珠一般晶莹剔透。
王怜花道:“我还没抓到鱼呢!”
贾珂哈哈一笑,说道:“吃完饭再来抓,我担保你到时一定能抓到。”
王怜花走到岸上,也不穿鞋,就这样双脚湿淋淋地走了过来。他坐到贾珂面前,向后一仰,贾珂伸臂将他抱住,在他的头发上轻轻一吻。
王怜花笑道:“你什?么时候变成鱼神仙了?否则怎能未卜先知,断定我吃过饭后,一定能抓到鱼啊?”贾珂拿起一个桂花糕,递到王怜花嘴边,王怜花一口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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