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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住上几十年。你可欢喜?
娄玉笙轻声地“说”着他的打算,一时间连正在扒结界的苏音都忘了。
他全神凝注于识海,那五色烟云中的木笔,在此刻远比现世的一切都重要。
你在那里可以尽兴画你想画的物事,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拦着你了。你可以画云海c大雪和落雨的树林,可以画悬崖上的秋花c停在竹枝上的寒鹊你想画什么都好,只要你高兴,我便欢喜。
娄玉笙向着识海中的木笔允诺。
一如从前的无数次。
每一次,他皆是这样允诺着,答应带它去看最美的风景,答应它总有一天会让它纵情肆意地挥毫作画。
然而,那划过天际的流光,却还是在瞬间息变成了一道道紫黑色的雾气,那支古拙的画笔,亦在他传念之后,尽数没入了浓稠的雾气中。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木笔并未如从前那般,以自身浩瀚纯净的辉光,强抑住那越来越浓的紫黑色雾气。
它任由自己沉沦了进去,犹如在身在泥沼而放弃了挣扎。
娄玉笙惊恐地看着黑雾缭绕的天与海。
天空越来越阴沉c越来越黑暗,狂风怒号c巨浪滔天,大块乌云压向五色海面,曾经斑斓的海水早便被那黑雾染透,表面浅浅的一层华美,终是被内里的污浊吞噬。
青c黄c赤c白四色,自海面上徐徐褪去,识海的天空是黑的,而下方的海面,也只剩下了一种颜色黑。
那黑并非从前那种端重泛着光华的玄色,而是散发出腐尸与劣制颜料刺鼻味道秽黑,令人闻之欲呕。
这还是我的识海么?
娄玉笙呆呆地看着这天与海,一颗心如坠冰窟。
即便在他受伤最重c气若游丝之时,他的识海亦从不曾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让人一眼都不愿多看。
“我不乐意。”
意识海的内外,两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惊醒了失神的娄玉笙。
那道清脆干净的女子声线,自是现实中的苏音在说话;而另一道声音或者说是意念,却是来自于他的神魂深处。
相较于苏音的语声,识海中传来的那一道神念,才更让娄玉笙骇异。
它不乐意?!
娄玉笙本就惨白的脸上,泛出一层死人般的灰色,握着流光笔的手竟自颤抖了起来。
为为何?
他问。
以神念而非声音,向着识海中的那支不再剔透的画笔,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一问。
为何?
为何不愿?
千百年来朝夕相伴,为何偏要在这紧要关头,说出这绝情绝义的二字?
他不解。
他真的不明白
识海只有一片静默,木笔仿佛已然陷进那片浓雾的深处,再难与他有一念神交。
阴森的海面上,浊黑的浪头卷起怨魂的哭嚎c生灵的哀泣,卷起千百年来的那无休无止的挣扎c痛楚c疲惫c纠结与懊悔,扑天盖地将他淹没。
娄玉笙下意识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个雪中独行的男子。
那是他。
许久许久之前的他。
亦是即将身死道消的他。
那时的他,已经老得眉毛都白了。
娄玉笙陌生地看着那个年老的自己,像在看一个不干的人。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那迟暮男子的身上。
他走得那样慢c那样艰难,身子佝偻着,费力地扶着拐杖,担在肩上的白雪仿佛有千斤重,每走几步,他便要停下来喘息好一会儿。
想起来了。
他已经想起来了。
娄玉笙张大眼睛,以俯瞰的视角,怔怔地望着雪地里苍老的自己。
那个即将老死的娄玉笙,喘起气来像在拉风箱,在雪地里苦苦跋涉。
他的确还记得那天。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天,亦是他人生转折的一天。
那天,雪下得特别地大,冷风一阵阵割过喉头,他的心肺犹如裂开般地疼着,身体里好似切进一柄冰冷而又灼热的钢刀,一点点地攫取着他不多的力气。
死,从来都不是那么地容易。
修行百余年,纵使有识海中的神异木笔助力,可娄玉笙却始终不得顿悟,清虚之上的无边好景,他亦始终无缘领会。
而今,他
的寿元终于耗尽,即将死在这万里无人的雪野。
他其实是不甘的。
非常c非常地不甘。
虽然他已是同辈甚至前后三代修士中最杰出的一个,他的寿元也远比所有人都更长久。
可是,同辈也好c后辈也好,他们全都没有他的奇遇,他们中亦无一人像他这样,拥有一支神异无比的画笔,更不可能得到画笔供给的至真至纯的灵力滋养。
他们无所作为,乃是天定。
而他娄玉笙,和他们不一样。
自识海中那支透明的木笔现身,娄玉笙便认为,自己与寻常的修士,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是天道选定之人c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生来便站在比别人更高之处。而其他人,不过是地上的蝼蚁罢了。
可就在今天,天子骄子的他,却要与那些蝼蚁一样,归于那片广漠无边的虚无。
他怎么可能会甘心?
然而,寿元亦是天道。他修了这么多年的道,纵使再不甘c再不愿,也终究逆不过天道的意志。
所以,他会才来到这座大雪山。
曾有人言,冻毙之人会在临死前扒光自己所有的衣物。
娄玉笙想,他虽然勘不破生死,却也愿效先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的大地,便是将死的他为自己做的最后的修饰。
他是直到那一刻都在希望着,至少在表面上让自己像一个真正出尘的修士,脱略行迹c无畏于生死。
而后,他便感应到了那个凶厉年轻的歹人。虽然已是将死之躯,二人又远隔数里之遥,可娄玉笙到底还是修士,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前方猎户院中传来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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