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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姐,郑掌柜今天如何?你们怎么搬来铺子住了?我去你家没找到你们,好嘛,你家两个婆子,仿佛要生吃了我似的。”
沈初荷如一只鸟儿般来到屋里,红姐正喂丈夫喝药,看见她,便忍不住笑道:“到底是沈妹妹,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喜庆模样,仿佛这世间就没有能难住你的事。”
月牙儿在旁边嘻嘻笑道:“我听说这样的女子,可是旺夫相,也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到沈姑娘。”
“旺夫?算了吧,还是旺我自己比较好。”
沈初荷一挑眉头,来到罗汉榻前,先和郑掌柜打了声招呼,接着细细打量红姐几眼,点头道:“虽然还有些憔悴,我看你脸上倒透出几分光彩,不似之前忧心忡忡的模样。”
“是啊。”红姐微微一笑:“老爷总算退了热,用你的话说,这条命算是保下大半,我也能微微松口气。”
沈初荷点点头,红姐便让出位置,叫她诊脉,一时间,屋里寂静下来。
“郑掌柜的身体素质好,如今脉相已无大碍。”沈初荷说着话,就站起身,解开白布仔细看截肢伤口,点头道:“伤口长得也不错,明日我过来换下药。”
说完将伤口包上,看着还剩半碗药,她便笑道:“红姐继续将药喂给郑掌柜喝吧。”
话音未落,就听郑掌柜“惨叫”一声:“沈姑娘,你也太细心,我正想着过了半天,说不定这半碗药能逃过去,谁知你就提醒了一句。”
“亏得你还有脸说。”红姐上前在郑掌柜额头轻轻戳了一下,含笑道:“也不怕沈妹妹笑话,多大人了,怕喝药。”
我去这声音……整一个春风扑面啊。
沈初荷就觉着身子都有些酥,转身对月牙儿道:“我们出去。”
说完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好嘛,早饭就吃得有点饱,没想到过来还被喂了一嘴狗粮。”
“沈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
沈初荷摇摇头,和月牙儿出来,一直走到门边,看着店里没客人,才悄声道:“怎么回事?怎么搬来铺子里了?郑家兄弟两个不是还在大牢蹲着吗?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太还敢蹦跶?”
月牙儿向里屋看了眼,才轻声道:“我听老爷和姐姐念叨,说这个家是住不下了,老太爷老太太也根本不拿他当儿子,恨不得他死,他也死心了,知道这一世在爹娘面前落不了好,既如此,恰好趁着这个机会,不如去府衙求知府大人做主,断绝了彼此关系,从这往后,两下里清静。”
“我……我类个去!”
沈初荷瞪大眼睛:“郑掌柜……竟有如此杀伐决断?不是说他之前很孝顺吗?”
“再孝顺,架不住爹娘为了兄弟就要自己的命啊。我们老爷的心就是个火球,这会儿也早成灰了。”
月牙儿冷哼一声,沈初荷疑惑道:“不对啊,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太能过上今天日子,都是指望着你家老爷,他们就肯断了这个财路?”
“自然是不肯的。”月牙儿讽刺一笑:“不过听老爷说,只要断绝关系,就不追究二爷三爷伙同人谋害他的罪过,也就默许了。”
“伙同人谋害?”沈初荷拉着月牙儿坐下:“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这几日忙着应付我娘,这事后续就偶尔听了一句半句,究竟来龙去脉如何,还没来得及了解。”
月牙儿瞪大眼睛:“原来姑娘还不知道?这事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简直就是大家伙茶余饭后必谈之事。”
“我这几日一边忙着医女馆的事,一边还要带我娘四处逛逛,忙得要命,也没去注意这些。今日才知道,原来还有这许多曲折,说起来,当日那凶徒为何要杀郑掌柜?”
“唉!”月牙儿就叹了口气,幽幽道:“细想想,都是红颜祸水……”
“这是什么话?”沈初荷打断月牙儿:“什么红颜祸水?这是男人们扣在女人头上的黑锅,居心叵测,令人发指,这话那些一肚子坏水儿的男人说出来,是为了维护他们的权威,你是女子,怎么也说这样话?哪有拿着黑锅往自己头上扣得道理。”
“沈妹妹说得好!”
随着一声喝彩,红姐从屋里走出,来到两人面前坐下,接着笑道:“我知道妹妹医术超群,可我始终纳闷,凭什么你能让世子爷为你纡尊降贵,插手处理百姓家事?如今听了妹妹这番话,我才终于明白。似是世子爷那样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自然不会与俗世中的软蛋同流合污,妹妹这般自尊自强,才能入了他的眼。”
“嗨!什么啊,这都是世子爷好打抱不平,跟我有什么关系?姐姐不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从前在青山县,因为一个被拐的孩子,就把一个拐子团伙一网打尽。”
红姐眉头一挑,笑道:“外冷内热?妹妹这般了解他,恰如世子爷了解你,你们两个啊,倒称得上一对知己。”
“咳咳……”沈初荷咳了两声:“姐姐可别乱说话啊,什么知己,太容易生出误会了。”
“也是。你们两个……也不该让人生出误会。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莫说妹妹未必有这个心思,就是有,也不过是徒添痛苦罢了,世上有情人多,你见过几个终成眷属的?”
“红姐,你不必拿话试探,我对世子爷真没有二心,我才不会给自己招惹这个麻烦呢。”
红姐见她面上没有半丝黯然,始知她是真的无心,因暗自忖度道:我看世子爷,似有点落花之意,怎么倒是沈妹妹,竟一副流水无情之态?是了,听她先前的话,岂是寻常俗艳女子,世子爷虽好,也不是人人都会钟情。
正想着,就听沈初荷好奇道:“说了半天,你们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凶徒为何行凶?我恍惚听说还有幕后主使,郑掌柜怎么就惹了这样人?刚刚月牙儿说红颜祸水,这莫非和红姐你还有点牵扯?”
红姐便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可不就是因为我。”
说完苦笑一声,摇头道:“我若说我是个灾星,妹妹必定又要说我看轻自己。可你不知道,老爷这次遇险,便是因为我,我们家老太太虽是个无情的,她有一句话没说错,我就是个扫把星,会让家宅不宁,这不,连老爷都受了连累。”
沈初荷见她哀伤欲绝,劝慰的话便说不出口。忽听里屋郑掌柜出声道:“你看你又来了。你啊!就该跟沈姑娘学学,不要什么罪过都往自己头上揽。照你说的,我如今没了一条腿,显见得是废人,为了不连累你下半辈子,是不是就该撵你走?”
“老爷怎么说这样话?”红姐倏然起身,奔回屋里,不一会儿,沈初荷就听里屋传来痛哭声,接着又是郑掌柜的柔声安慰。
月牙儿羡慕道:“别的不敢说,老爷和姐姐的情意,当真世上少有。”
“可不是,狗粮撒起来还没完了。”
沈初荷嘟囔一句,又对月牙儿道:“别卖关子,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也俗气的很。当年姐姐乃是万花楼的花魁,当真是艳压群芳声名远扬。有个大富之家的公子王明,因为迷恋姐姐耽误了学业,被他父母逐出家门。那阵子,是姐姐养着他,劝他继续攻读。结果他受不得苦,到底还是向父母认错,并由着他们给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为妻。”
“果然是俗套的故事。”沈初荷讽刺一笑:“这世上薄情的男人也多,你姐姐还养着他呢,他又有手有脚,还说什么吃不得苦,这种男人,能指望成什么大事?”
“可不是。姐姐也是这么说。”
月牙儿点头:“结果那王明还有脸回来找姐姐,说什么心里只有姐姐一个,要姐姐等他功成名就,便休了妻子娶她为妻。呵呵!他自以为这是情深意重,却不知这更让姐姐看清他真面目,为了不让他妻子无辜受害,姐姐便断了和他的往来。恰好这时我们老爷因为应酬来到万花楼,席间和姐姐说了几句话,之后又来过几回,就对姐姐一往情深,不但出钱为姐姐赎身,还不顾父母反对,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我去!郑掌柜竟有这份魄力。”沈初荷小声惊呼:“这是真爱啊!难怪红姐对郑掌柜也是情深意重。”
月牙儿道:“谁说不是。就为这个,老太爷老太太恨之入骨,说老爷翅膀硬了,不听话,娶了媳妇忘了娘,被姐姐带坏了。因着这些,姐姐每每在二老面前忍气吞声,幸亏老爷不糊涂,能给姐姐撑腰做主,如此过了几年,老太爷老太太就越发更恨老爷,不然姑娘您说,谁家做爹娘的,会想着要儿子的命。”
沈初荷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儿女都是好的,但像郑家这老两口,因为不能掌控儿子,最后竟发展成扭曲恨意,恨不能儿子死,也委实过于奇葩。
又听月牙儿讥笑道:“我们老太爷老太太总想着,我们老爷死了,家产就是二老爷三老爷的,也不看看他们那两个儿子,是什么不成器的货色?以为听话就是好的?不是我家老爷,他们俩早被人打死了。唉!老爷真是,为这一家人操碎了心,最后却换来几头白眼狼。”
“好在郑掌柜幡然醒悟,若往后真能断绝关系,倒好了。”
沈初荷安慰月牙儿,接着又问道:“那凶手是怎么回事?”
“凶手?呵呵!就更可笑可恨了。”
月牙儿说到这里,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态,愤愤道:“就是那王明,如今他父母都没了,万贯家财都是他的,又考上了举人,自觉出人头地春风得意,先前在街上偶遇姐姐,就又开始痴缠。”
“呸!”沈初荷忍不住啐了一口,气愤道:“我看红姐是个杀伐果断的,怎会让他缠上?”
“何曾让他缠上?当时姐姐就怒斥了他,并且声明两人早已恩断情绝,如今就该各自相安。本想着这就行了,谁知他竟会想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主意,以为害了我家老爷,姐姐没有依靠,便只能去投奔他。”
“是谁给了他错觉?”沈初荷瞪大眼睛:“就算郑掌柜没了,红姐也是他的发妻,也要继承他的……”
她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沉声道:“我明白了,怕是那王明早知道你们家情况,若郑掌柜被害,有这样的公婆,红姐还不被扫地出门?到那时她身无长物,王明再使些手段,不怕不能抱得美人归。”
“他做梦。姐姐虽出身青楼,却是烈性女子,真要到那个地步,便一头碰死,也不会委身于这样无情无义之徒。”
月牙儿气鼓鼓的。沈初荷便道:“这么说,那王明也抓到了?和凶手一起判了刑?”
“对。”月牙儿重重点头:“说起来,这还幸亏世子爷,那王明当天就抓到了,将他收买凶徒杀人,收买李三刀不许其医治老爷,甚至收买了郑家几口人,叫他们在家拖着老爷的伤,后来又去医署阻止您为老爷断肢的事全都招了。如今他和凶徒两人一起判了斩立决,只等刑部批复,秋后问斩。”
沈初荷眉头一挑:“虽说是罪有应得,但郑掌柜毕竟未死,竟判得这样重?我还以为只会判个流放。”
月牙儿道:“知府老爷说了,这件案子影响过大,凶手为谋夺□□,就害人性命,虽未得逞,其心可诛。若不重判,不能震慑四方。”
“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沈初荷慢慢点头,却听月牙儿小声道:“叫我说,未必是这个缘由,不过因为这案子是世子爷亲自过问督办,知府不敢等闲视之,这其实是给世子爷一个交代。”
“不会吧?叶世子那个人我了解,他说了不干涉地方政务,就不会说一套做一套。”
月牙儿笑道:“我的姑娘,这哪里用得着世子爷说什么?心里没这点成算,还做什么官?就算世子爷真心不愿过问地方政务,知府大人也要重判。那可是世子爷,怎么示好都不为过,何况,示好没有错,万一不示好,被世子爷记仇了呢?更别提这两个人本来就该死。”
“好吧。”
沈初荷想想,这件事的确轰动全城,如此重判,能震慑人心也好。反正是两个无耻凶徒,死了就当为民除害,自己只是一个医女,用不着为大夏的律法操心。
“这么说来,是王明供认了他收买郑家人,所以郑掌柜才能趁此机会断绝关系。不然的话,即便他有这个心,也不能如此行事,是吗?”
“可不是。”月牙儿点点头,眉开眼笑道:“连我这小丫头都知道,百善孝为先,又说什么天下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姑娘听听,合着父母怎么对你都是应该的。但只有一条,再怎么对你不好,也不能想着要命啊,虎毒还不食子呢。所以王明供出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才给了老爷行事之机,不然万万不能。”
“即便如此,恐怕郑掌柜也不能干干净净的断了这份亲情,难怪你们如今暂住在铺子里。一来是怕那两个老货心存怨恨之下,再行出什么歹毒的事;二来,怕是郑掌柜要把那栋宅子给他们养老吧?”
“是。”
月牙儿点点头,脸上没有半分怨恨意思,见沈初荷皱着鼻子,状甚不平,她便掰着手指头笑道:“姑娘不必生气,我和姐姐算过,他们一大家子,除了老爷,竟没有一个能赚钱的。如今把一半银钱和房子给他们,也算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他们若从此后安分守己,这些家产足够两位老爷娶妻生子,度过余生。但是……”
小丫头说到这里,便凑到沈初荷耳边,嘻嘻笑道:“姑娘您说,就我们家二老爷三老爷的德性,还有我们老太太大手大脚惯了的作风,他们能安分守己平淡度日?等着吧,怕没几天,就要坐吃山空。到那时,可就有笑话看了。”
“没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沈初荷感叹一句,接着白了月牙儿一眼:“你还笑,也不想想,真到了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吃不上饭那一天,你家老爷就真能眼睁睁看着?更不用说,你家老太太那个老货,最会胡搅蛮缠,她到时披头散发,穿着破衣烂衫去你们门上乞讨,看你们怎么办。”
月牙儿得意道:“连姑娘都想到这一处,老爷和姐姐怎会想不到?这话我只告诉姑娘一个,横竖老太爷老太太他们不会这么快就上门来要钱,我们老爷再将养些日子,等到养好身体,我们就打算把铺子卖了,悄悄儿搬走。”
“咦?这一招好,釜底抽薪啊。”沈初荷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然后嗔怪道:“这话你告诉我可以,可不能逮着谁都说。”
“姑娘太小瞧我了,我跟着姐姐在万花楼三年,再怎么蠢笨,这点心眼还是有的。这话就是我不说,姐姐也会告诉姑娘,您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不是您,老爷这条命万万保不住。到时就算抓住幕后凶手,又如何?终究是家破人亡。”
“月牙儿说得没错。不是沈妹妹,我们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红姐想是安抚住了丈夫,又走出来,只见沈初荷挠挠头,嘻嘻笑道:“姐姐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郑掌柜广结善缘,自然吉人天相。”
红姐叹了口气,轻声道:“妹妹不必谦虚,这么多年,我什么样人没见过?老实说,便是整个天下,遇上我们家这样情况,还肯救我家老爷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姐姐,虽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也莫要小瞧医者的操守。”
沈初荷面色一整,认真道:“杏林中人,多以悬壶济世为志,治病救人,是我们本分,虽然让你遇上一个李大夫,但天下大夫何其多,并非人人都是贪财之辈。”
“这个我信。”红姐洒然一笑:“或许不贪财的大夫有很多,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怕是没几个。似我家老爷这情况,明摆着救不过来还要被攀诬,甚至摊上人命官司,就更没有了。”
沈初荷垂下眼,淡淡道:“谁不爱惜性命?但天赋职责所在,一旦需要我辈逆向而行,自当奋不顾身。千百年来,每逢瘟疫,多少大夫迎难而上,他们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吗?还有边疆沙场,那些唯有风沙鲜血为伴的军医,数十年如一日,不值得敬佩吗?李大夫那种败类,到底还是少数。”
“妹妹说的是,倒是我自诩看透人心,太过凉薄了。”红姐微微动容,然后长出一口气,郑重跪了下去:“今日容我郑重拜谢妹妹。”
“我的老天,你都谢我多少回了,怎么还来?”沈初荷惊叫一声,连忙伸出手,拼命将红姐拖起,坚决不肯再让她磕头。从郑家的铺子出来,沈初荷匆匆回到医女馆,林雪花香见她回来,都上前笑道:“可算是回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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