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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雷也不介意弥雅怠慢,将咖啡杯冲洗过后灌满清水,重新回到桌边:“我说到哪了?啊,死者复生。那时我得到消息,也第一时间去看他。我立刻就知道他变了。”“不论是作为记者还是只是个人兴趣,我都很容易被残破的人吸引。面对伤口,我不会想要转开视线,而是会盯着看。我知道这个嗜好挺病态的,但只有在痛苦中,人的心灵才是彻底赤|裸的,一览无遗,却又充满难解的谜题。而社会和政治版面的采访中,从来不缺与那样的灵魂相遇的机会。可我没想到我出生并长大的、那个永远会绕着自己旋转的那个小圈子里,也会出现不止一个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安德雷笑了笑:“话说回来,延续二十多年的大规模战争?这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几乎闻所未闻。大概没人能真的能毫发无伤地躲过那样绵延的战火,没有受伤的人只是恰好幸存而已。”
那么你又是哪一种呢?是幸存者还是又一个残破的灵魂?弥雅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说他变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明显变冷了。他依然是个好儿子、好兄长,但他只是在扮演那样的角色。我猜想他难以忍受与最亲近的人相处。果然没过几个月,他就再次离开了。我也是差不多那时候抵达这里,最初还在一些社交场合见过他,后来就基本没什么交集。”
“在我看来,他……无法放过自己。他像在试图否定什么,也许是自己过往的一切。因此他才有意躲避一切熟人,那里面当然包括我。”
“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件事。那是我和他失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具体为什么会聊到那个话题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但我记得他说,继续怨恨不对,不正确,他不能继续那样下去。”
安德雷单手撑住头,神情复杂:“但我没想到他选择的正确路径是原谅。后来伊万--兰波家的小儿子,突然联络我,告诉我米哈尔成了承担再教育少年军成员任务的教官。我的第一反应和你的差得不多。我给他留了个语音讯息,但当然还是没得到回复。而从那时候起,就是我不知道的米哈尔了。”
“但你前几天还见过他。既然你声称自己很会读人,那么你也该得出了一些结论。”
“对,”安德雷哂然,“所以我才想和你聊几句,交流一下看法。我见到的米哈尔依然是损毁过的。”
厨房中长久的沉默。
弥雅在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沃罗宁先生,我似乎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新信息。我认识的兰波教官……他对所有人,哪怕是对我这样的前少年军成员也很好,耐心,没有偏见,但大部分时候很会把握和人的距离。和你描述的差不多。”
安德雷明显有些失望。
然而,除了这样笼统的话语,弥雅无法再向安德雷透露更多。兰波与她的每次谈话、乃至每个具体行动都与她的过去有关。既然兰波希望她将过往掩埋,她就会照做。况且,如果在毕业前夕向媒体爆料,她怀疑自己可能会被扔回改造营。
无可否认,安德雷·沃罗宁勾勒出的年轻兰波确实更有尘世气息……甚至于说平庸。但弥雅没法立刻指出她与安德雷两个版本的兰波究竟在哪出现了决定性的不同。
安德雷等了片刻,再度发问:“你是米哈尔负责的第几个学员?”
弥雅觉得对方明知故问,垂下视线:“第一个。”
“难怪。”
“什么?”
“他在乎你的安危。”
弥雅避而不答:“是么?对于法庭的事我什么都不能说。”
安德雷摆手:“我没问。你知不知道米哈尔什么时候还会进城?”
弥雅下意识答道:“这周他已经来过,明天就留在莱辛。”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解释了一句:“他在帮我准备海外交流项目的申请材料,之前有空的时候偶尔会进城和我聊一聊。”
“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一看文书之类的材料。我很擅长写那种东西。”不等弥雅应答,安德雷就自揭底牌,“我的确想卖你一个人情,让你考虑给我一些线索。但随便提一点建议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担心我会以此为条件要求你以物易物。”
见弥雅不说话,安德雷轻咳:“你有现成的纸稿么?我就在这里看一眼也行。”
弥雅没有再推辞。她对反复的修改已经有些厌倦,如果安德雷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她没必要放过这个机会。她从放置在脚边的帆布包里找出学校老师批注过的文书草稿,往安德雷的方向一推。
安德雷阅读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翻阅完。他从纸页上抬眼看她,爽快道:“比我想象得要好。但是要让那种项目申请审阅委员会死心塌地,还要稍微修改几个点。文书本质上还是讲故事,他们想要的是让人眼前一亮、能够自圆其说的叙述版本,但传递的核心思想又不能太大胆,要足够老套稳妥。”
这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开始写写画画。
“好了,这些都是我的个人建议。我不能保证你按照我说的做就一定能被选中,但几率一定会大不少。”
“谢谢。”
“时间也不早了,嘶……差点忘了,还有篇午夜截止的稿件没改完,”安德雷想了想,又将纸稿拉到面前,在第一页纸最上端留了一串号码,“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比如你毕业之后,请务必告诉我。”
弥雅不无讽刺地说道:“祝你在其他学员那里有好运气。”
“改造营系统是我最初就想撰写的议题。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在陆陆续续收集材料和证言。”安德雷难得正色道,“在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那边,我已经接触到愿意告诉我独家内幕的学员。”
弥雅不太相信,无言抬起眉毛。
“与数月前一位教官坠落身亡的事件有关。也许你也听说过什么?”
心头一突,弥雅将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这个名字记下。
“噢,你说的是那件事,”她旋即微微一笑,“很遗憾,还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安德雷无奈地耸肩,到门边穿鞋。起身告辞前,他突然问:“弥雅小姐,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米哈尔现在过得快乐么?”
弥雅挤出一声嗤笑:“你问我?你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我不确定。”黑发青年一瞬间显得有些伤感。弥雅不禁揣测,安德雷与兰波一家的关系可能没有他描述得那么泛泛淡泊,安德雷很可能隐去了什么对他有意义的部分。“他看起来比一年前要好一些了,但我不确定。”
弥雅拉开大门,看着安德雷走下一级台阶,忽然垂着视线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快乐。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妹妹的死依然在纠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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