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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弥雅考完下午最后一场考试时,日头已斜,路灯却还没亮起,建筑物和树木都浸在沉沉的青灰色暮霭中。她在教学楼的台阶顶端驻足,呼了口气,吐息散成稀薄的白雾,身体里因期末周而累积的疲惫也随之消失大半。
假期等同从此刻开始,天气很冷,她却感觉浑身轻飘飘的,缺乏实感,甚至有些茫然。
不远处几个考完解放的学生边走边振臂乱叫庆贺,你呼我应的,一声比一声高亢。另一边教学楼的某扇窗户随之打开,有人伸出头来呵斥:“闭嘴!这里还在考试!”肇事的学生就如日落时惊起的鸟群,怪笑着散开跑远了。
弥雅见状不由莞尔。即便已经在这所高校就读了一个学期,她还是时不时地会因校园散漫自由的氛围而感到惊讶。不论是福利设施、少年军内还是改造营地都不乏捣蛋鬼,但弥雅见过经历过、乃至参与过的恶作剧都和刚才无害的小插曲有某种本质上的区别。
不止是校园,初到这个国家时,弥雅就像是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有太多在她想不到的角落潜伏的差异。经过一年的语言学校训练,她已经基本可以应对日常对话,但她还是无时不刻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个外来客。也只有在陌生的环境之中,弥雅才意识到不论她再怎么自认是帝国和联邦治下的旁观者,她身体中的一些部分已经被塑造成了它们规定的形状,不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如影随形。
“安娜玛丽!”
弥雅循声回头,叫出对方的名字:“夏洛蒂,你考完了?”
“对,还有明天早上八点最后一门。”夏洛蒂是房东家的女儿,在大学与弥雅同级,实际比她还要小一岁。夏洛蒂遗传了父亲的橙红色头发和母亲的蓬松自然卷,头戴一顶姜黄色的针织帽,红黑格纹大衣里露出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她的性格和衣着喜好一样色彩缤纷,有的时候甚至叫人摸不着头脑。“嘶,今天好冷……你准备回去了么?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夏洛蒂,圣诞假期你不在外面住了?”
虽然是本地人,夏洛蒂在学期中另外和朋友一起租公寓住,除了节日基本不回家。弥雅也只会在学校里偶尔碰见房东宠爱的小女儿。
“我的室友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待着多没意思,虽然回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安娜玛丽,你呢?”
“安娜玛丽·罗森博格”是弥雅如今一切身份文件上的名字。她最初觉得安娜玛丽这个名字拗口又稀奇,更像什么小说里揪出来的虚构名字,容易让人起疑。但事实证明,在他国人看来,这似乎颇为符合前帝国、现联邦的刻板印象。而且,弥雅也可以作为昵称沿用,又比直接选玛丽、玛利亚之类首字母相同容易与旧身份勾连的名字隐蔽。
所以她现在就是来自联邦的留学生安娜玛丽。
她回答道:“签证原因,我当然得继续留在这里。”
“也就是说你没什么别的计划?我可以叫上几个还在城里的朋友,到时候带上你一起出去玩。”
弥雅与夏洛蒂至多称得上熟人,对方天真烂漫的热情时常令她无从应对。但拜刚来这里时的尴尬经验所赐,她也知道对方这么邀请说不定也只是社交礼节,真的要出去疯的时候未必想得起来安娜玛丽这号人物,便笑了笑应下:“好啊。”
“这是你第一次在这里过圣诞节?”
“不,去年也是的。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上语言学校。”
“噢噢,那你也才来了一年半,进步真快呀,现在都听不出什么口音了。”不等弥雅应答,夏洛蒂突然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街边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前,压低声音,“对面走过来一个我不太想见的人,帮我挡一下。”
弥雅没多问,配合地假意端详橱窗。
洁净闪亮的玻璃映出人影,弥雅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停。来这里不久,她就染黑了头发。虽然没有量过,但她感觉自己可能长高了几公分。假如有改造营时期打过照面的人此刻见到她,是否还认得出她就是弥雅·杜伦?
“呼,谢谢,”夏洛蒂松开她,吐了吐舌头,“呃,就是一个上周和我不欢而散的约会对象。”
弥雅笑了笑表示她明白,没有追问。其实,她到现在都不太懂B国年轻人的约会恋爱节奏和习惯。相较之下,帝国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气似乎要保守一些。
“说起来你现在单身?”夏洛蒂问道。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弥雅呛了一下才答道:“不,我在一段关系里。”
“那个一直给你寄信寄东西的?”见弥雅一脸讶色,夏洛蒂嘻嘻笑了,“妈妈之前和我说过,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件海外来的信件和包裹是给你的。但你家人又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就猜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弥雅眼下住在独栋房屋边上搭出来的出租用单间,没有独立的信箱,签收包裹和收信都要麻烦房东太太,引人揣测也在情理之中。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便点了点头。
夏洛蒂感慨:“这个年头还寄纸质信,真浪漫啊。”
“他……有点老派。”弥雅只憋出这么一句。
说不上是谎言,但也不是事实全貌。她总不能如实相告,对夏洛蒂坦白说他们的电子通讯和通话记录都可能还在联邦安保部门的监控保护之下,必须谨言慎行。
在最终调查报告发表之前,不论是她、还是位列证人之一的兰波都不能冒险。他们的关系即便被发现也未必会对调查结果产生什么影响,但以莱辛丑闻的舆论关注程度,一旦走漏风声,事态可能会难以收拾。
最初在语言学校的那一年最艰难。
交流项目的参加者居住在语言学校隶属高校的学生宿舍,虽然表面上所有人都享有行动自由,但弥雅曾经偶然撞见过陌生男人快速翻查宿舍邮件室的包裹,不知道在找什么。联邦来的留学生们私底下也交换过诸多通话被窃听、信件被拆开之类的传言--只是传言,学校方面很快发布申明澄清。但弥雅认为,她和其他或多或少与帝国政府有过关联的学生依然在监视之下。
兰波每个月都会和她通话--每周都联络太过频繁显得可疑,间隔再长一些就又显得难以忍受,这是弥雅出发之前就定好的频次。
兰波在弥雅离开后几个月也正式脱离联邦政府部门,开始作为法律顾问为回迁侨民团体工作。他因为事务在各地来回,因此通话时间常常在联邦时区的深夜或是清晨。即便是一个月一次说话的机会,兰波始终表现得非常克制,不漏端倪,弥雅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有样学样,只和他说些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即便有人监听他们这段时间的通讯,也只会听到前教官和学员之间平淡的闲聊,没有可疑的地方。
才互通心意没多久就分开,还不能尽情吐露分隔两地的离思,这无疑是一种折磨。弥雅在最初半年情绪经常十分沮丧。但每到听到兰波的声音,她都努力将失落咽下去。
去年圣诞节时弥雅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署名克拉拉·西姆尔。
弥雅仔细回想,发现那可能是很多年来,她第一次收到圣诞礼物。
里面有一张贺卡,一些一看就是克拉拉手笔的饰品零食,还有一个封好的铁皮曲奇罐。打开盖子,里面塞的竟然不是饼干,而是一本厚厚的相簿,里面有冲洗出的照片,也有明信片。呈现的有联邦各处的风景名胜,也有诸如清晨电线上的一排小鸟之类的场景。照片和明信片背后无一例外用蓝色墨水书写了日期和地点,笔迹弥雅非常熟悉。日期间隔都很短,少则一天多则一周。偶尔,还会有标题似的短句。例如,电线上的小鸟那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我睡了三个小时就被惊醒的元凶。”
这相簿比如履薄冰的谈话更亲密,却稳妥、抓不到把柄,是兰波没有一句甜言蜜语的情书。
平安夜整晚,弥雅对照着联邦地图寻找出现的每一个地名,根据日期在脑海中复原出兰波的足迹,将镜头想象成他的眼睛,假装自己在他身边、与他同行,看到了同样的风景。
然而,阖上相簿之后,弥雅环顾四周,狭窄的单人宿舍房间墙壁将她包围。她的胸口被柔软而酸胀的情绪填满,欢喜的劲头褪去后开始滴水。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头哭起来。
圣诞节后与兰波联络时,弥雅提起她收到了来自克拉拉的圣诞礼物。“曲奇非常好吃。”她这么说。从那个时候起,弥雅开始写寄不出去的信。没有收件人,没有落款,全都收在收到的这个曲奇罐子里。但罐子很快装满了,她只好将相簿挪出去另找地方藏好。
另一方面,弥雅与克拉拉恢复通信,她们交换通讯号码,之后开始每隔一两周固定找个时间聊彼此的近况。
克拉拉的父亲最后被判终身监|禁,虽然好过死刑,但这对此前奔走为丈夫说情的西姆尔太太还是莫大的打击。由于精神衰弱,西姆尔太太不得不住进疗养院,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西姆尔家的大部分财产都在判决下达后被司法机关没收。克拉拉一度以为她不会有精力继续升学。
人生头一回,弥雅开始扮演给人加油打气的角色,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感到自己只是在模仿着克拉拉和兰波曾经为她做过的事。
意想不到的转机在复活节前出现:西姆尔家早年离家出走的长子突然归来,身上还带着反抗组织骨干成员的光荣头衔和补贴,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救世主。西姆尔一家的境遇活脱脱是皆大欢喜的喜剧中走出来的结局。总之,一番波折之后,克拉拉眼下正在准备明年春夏几所联邦境内大学的入学申请和考试。
同样是复活节时候,弥雅又收到了一个包裹。这次里面是两盒曲奇。一盒打开甜香扑鼻,另一盒里面又是一本相簿。
今年入春之后,弥雅将全部精力投注到入学考试和申请上。
交流项目近百人参加者之中,她是被B国学府录取的五人之一。其他人有的选择回联邦就读,有的则进入又一个多方督办的国际教育项目。
五月,对于斯坦死亡的复查在持续近一年之后画上句点。
由于多方改造营教员和前学员的证词佐证,外加阿廖沙遗留在现场的药物瓶中的成分与斯坦尸检报告、还有弥雅和阿廖沙入院记录中的物质高度重合,最终公布的调查结论与自白视频中的版本相差无几。而弥雅在一年前就早已经重新做了口供。重新登上联邦乃至海外头条的调查结果于她而言,不过是早就书写好的剧本终于缓慢阖上封底。
六月,弥雅离开语言学校,搬到将要就读的学府所在的大城市。
她将语言项目期间分发使用的通讯仪器扔在了火车中转站,一到目的地就去重新置办了新号码。她用了假名,尽可能抑制住紧张情绪以免漏出口音,而忙于应付顾客的店员甚至没有问起要查看证件。
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后,弥雅将至今为止积攒起来的信件装在一个方形巧克力铁皮盒子里,寄往从克拉拉那里得来的地址。她知道这举动颇为草率,但一年过去,她的忍耐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过了半个月,兰波在联邦时间凌晨忽然联系她。距离上次他们通话才过去一周不到。“有人送了我一盒巧克力点心,我没忍住全吃完了,现在因为高糖效应兴奋得睡不着。”兰波说完困扰地叹息,几次像要说什么,最后都忍住了。于是弥雅说:“快到我生日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另一头沉默许久,兰波才终于轻声说:“还要再等一等。”过了几天,弥雅偶尔读到新闻,原来联邦情报部门挫败了一起计划在停战日实施的重大袭击阴谋。
也是初夏的时候,弥雅开始收到夏洛蒂所说的每月的海外邮件和包裹。始发地的邮戳遍布各地,信封里大多数时候是半个月一个月分量的照片,后来逐渐开始有半页长短的短笺。一点点地,他们在通话时也略微放松,到了夏季结束的时候,兰波也不再时时刻刻提防着,怕自己漏出什么暧昧的话。
八月末,弥雅开学,那段时间兰波基本留在首都,声音却总是听上去颇为疲惫。弥雅问起过原因,他每次都非常巧妙地扯开话题。她本能地有些不安,但因为忙于适应新生活的节奏,便没有深究。
然而,收到兰波定期寄来的相片和礼物时,她已经无法沉浸在最初那样的欣喜里。写信没用,通话也远远不够。她想要见他,抱住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几天也好。
十月第一个周末,弥雅和兰波第一次因为他迟迟难以定下的归期而争吵。第二天两人立刻互相道歉,但“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就此成了一个敏感话题。
“他也在念书么?”夏洛蒂站在路口装饰着彩灯的松树下问。
弥雅收心,谨慎地回答道:“已经在工作了。”
“既然有工作,机票也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他大概会在圣诞假期来看你吧?”
弥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一周前,她因为这个问题和兰波闹得有些不愉快。
最近两个月,他们的联络时间往往被这样气氛紧绷的小插曲填满。其中一次,兰波终于说漏嘴:夏天开始,他就在和双亲冷战。导|火|索自然是她。兰波之所以迟迟不动身,也是在以此为筹码拉锯。
弥雅自然不好再催促兰波,他已经承担了足够多的压力。但随着他们分隔的时间变得有他们一起共度那数月的几倍长,她能清楚感到他们之间因为需要填补的空白太多,每一次对话都比上一次要更单薄无力。哪怕努力记住对方提过的每一件事,积极地跟上话题,主动追问进展,机巧的关怀也变得更加像和回音壁自问自答,最后内心只遗留下无能为力的空洞感。
每次挂断通讯,弥雅都感觉比之前更疲惫。她想兰波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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