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寻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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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呦快步朝着高彻跑过去。她刚碰到高彻,就被高彻一甩。
“殿下?”鹿呦怔了一怔。
倒在地上的男人摇摇晃晃,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的脸上是一片死寂。他面无表情,没有搭理任何人,没有说一句话,跌跌撞撞独自走进屋里。
被挥开的鹿呦唇瓣一抿,杏眸里也窜上几丝不高兴。虽然她理解曾经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高彻,如今遭逢巨变之后,情绪不稳定,又容易钻牛角尖,有时候容易想不开。但面对他如此多变反复的情绪,鹿呦心里也忍不住有些不耐。
然而,看到高彻独自走进屋子里的背影时,那点不耐烦刚刚生出来,就如冰雪般烟消云散,半点痕迹不留。
他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清瘦了。
被雪水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那修长的身躯上,勾勒出瘦削清癯的轮廓,哪怕衣服里塞了一层丝绵,都无法掩住他瘦得隆起的肩胛骨。几个月前,她在芦叶村初见高彻时,高彻身受重伤,身姿却始终挺拔如松,犹如任西风磋磨都不会弯折的青竹。此刻,那永不弯折的脊背竟然微微曲着,显出令鹿呦惊心动魄的弧度。
仿佛有根小针在她心上扎了一下,没有剧烈的疼痛,但那后续的痛意,却始终留存着,挥之不去。
鹿呦握了握拳头,快步朝着高彻追去。
没有点灯的屋子略显昏暗,鹿呦一走到门口,就看到屋子里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像是一道凝固的阴影。
“殿下,您身上的衣服湿着,我让人送热水过来,您沐浴一下,把衣服换了吧。”方才着急进门的鹿呦,真正跨进屋子反倒迟疑犹豫起来。她在门口停留了一瞬,才慢慢走到高彻身边,柔声说道。
想起高彻先前的反应,鹿呦已经做好高彻这回又会消沉许久的打算。令她惊讶的是,她这话问出没多久,坐在椅子上,仿佛将自己熔铸进阴暗之中的年轻男人,却缓缓开了口。
“你走吧。”
鹿呦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方才没听清。她蹲在高彻身边,微微仰头看他,声音里带上几丝困惑,“殿下?”
从鹿呦这个角度看过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只能看到高彻线条流畅的下颚,看不清他脸上真正的神情。
带着几分冷淡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高彻又一次重复道:“你走吧。”
“离开燕王府。”
尽管鹿呦曾经想过,如果高彻厌烦了自己,提出让她离开,她一定会自觉地乖乖离开。然而,没想到,在听到高彻当真说让自己走时,她却完全没有当初设想的那般洒脱。
鹿呦露出一个如以往那般温柔亲切的笑。整个屋子里,唯一的观众瞎了眼睛,看不到鹿呦笑容里的勉强和僵硬。
“殿下,我……”鹿呦无法忽略自己心里的不舍,她想要留下,但一向能言善辩的她,此刻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高彻打消主意。
昏暗的房间里,高彻听出鹿呦声音里的迟疑,狠狠闭了闭眼。留下来做什么呢?留在他这么一个废人的身边,有什么盼头呢?
霍嗣成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让他赤/裸/裸地直面现实。
燕王府里看似岁月静好,实际上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就算他能够独自行走,他也不是真正成了正常人。
高彻记得以往的自己有多傲慢骄横,不少人都对他怀恨在心。失去权势,双目失明,想必许多人都在蠢蠢欲动,想要一雪前耻。只不过霍嗣成最冲动罢了。
霍嗣成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这件事,父皇做出威慑,先前那些一直在观望的人,就会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落井下石。
昏暗之中,高彻唇角轻轻一挑,清俊之中带着几分自嘲。
所以,把鹿呦留下做什么呢?他根本给不了鹿呦荣华富贵。甚至于,只会一次又一次让她看到自己现在无能狼狈的模样。
想到方才,高彻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重新闭上眼,克制着心里的不舍,用最冷硬淡漠的声音,朝鹿呦再度开口,“你走吧。离开燕王府。”
他不后悔当初的骄傲放肆,只是遗憾,他连鹿呦真正的长相都看不到。
此时此刻,鹿呦也在考虑要不要听高彻的话,就此离开燕王府。
她心里仿佛多了一杆秤,秤的一端是离开,离开有许多好处。秤的另一端是不离开,唯一的筹码只有高彻。然而就是只挂着一块秤砣的这一端,却重重得往下坠。
鹿呦的指尖重重掐在掌心,不知不觉间掌心里已经有了四个月牙形的白痕。
就在鹿呦松手的那一刹那,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殿下,我不想走。”
高彻猛地睁开双眼,就像被宣判死刑的犯人突然得知天下大赦一般,心里不由生出疯狂的喜悦。但下一秒,想到现实境地,他又硬生生压下心头喜意,用更加冷硬的语气质问鹿呦,“不走?你为什么不走?!燕王府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的!”
“你放心,这段时间你对本王的照顾,本王都记得心头。绝不会让你空手而回。”为了让鹿呦死心,高彻甚至难得用起了本文这种称呼。
强行压下心头欢喜,还要冷硬地在自己和鹿呦之间划一道鸿沟,高彻藏在衣袖里的手早已狠狠攥紧。
既然决定留下,鹿呦自然不会被这些冷言冷语而劝退,她温声,“殿下,我只是顺从心意,不想走而已。”
顺从心意?
谁也不知道,听到这几个字时,高彻心头猛地一颤,犹如失望多次的掘金人终于在泥沙中见到一丝金光一般,满怀希望却又满是恐惧。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此时此刻,先前的那些顾虑瞬间被抛到脑后,他下意识问道:“心意?你是……”
此刻此刻的高彻,终于又显出了曾经那副无所畏惧,直率随心的模样。
“你留在燕王府是因为我?”
“你心悦我?”
高彻根本不给鹿呦说话的机会,连着问了两个问题。哪怕看不到鹿呦,此刻他还是下意识转头看向鹿呦的方向,一双失了神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蹲在高彻身边鹿呦微微一愣。
她没想到高彻会如此直率,问出这种问题。
和坦诚率性的高彻不同,鹿呦向来喜欢把真正心思藏得非常深。
她听着高彻急迫的问话,犹豫了一瞬,明白自己今天不说个分量重的理由,恐怕留不下来。她这般想着,朝高彻温声开口道:“殿下这么说也没错。”
失望千百回的掘金人终于挖到宝藏。尘埃落定,万事胜意。
高彻喉咙干涩,心中的狂喜让他想说什么,一时间却说不出来。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握鹿呦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鹿呦后半句话。
“殿下天人之姿,貌若潘安,堪比卫玠,我瞧着便十分欢喜。不过,我知晓自己的身份,万万不敢有其余想法。”鹿呦故意放慢语速,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说出自己一直以来跟着高彻的缘由。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忽略了心底那一丝悸动,而是想着霍嗣成第一次上门时,对高彻说的那话。
“你也就配和鹿呦这种下人待在一块儿。”他当时因为霍嗣成拿自己和他相提并论而生了气,自己如今既说了充分的理由,又撇清了自己,说清楚她万万不敢觊觎高彻。高彻应该不会生气吧。
高彻伸到一半的手蓦地顿住。他下意识紧紧握拳,指节用力到苍白。
鹿呦的话,在他耳朵里转了个圈,真正进入他脑中时,已经成了,“殿下你生得好看,我喜欢你这张脸。”
他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也差一点当真笑了出来。
鹿呦最后那句“知晓自己的身份,不敢有其他想法”,听在他耳中,非但没有让他觉得鹿呦是在自谦她自己身份低,反而让他觉得是在反讽。
身份?他如今还有什么身份?
也对,像他这样的人,性子不好,失势落魄,还是个残废,有谁会稀罕呢?他浑身上下,唯一看得过去的,恐怕也就是那一张脸了。
高彻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所有情绪都沉寂了下去。他缓缓松开握紧拳头的双手,闭着眼睛,维持着冷静镇定,朝着鹿呦淡声说道:“既然如此,你想留下便留下吧。”
无论如何鹿呦都不会对他动心,他又何必再介怀让鹿呦看到自己落魄卑微的一面。高彻深呼吸了一下,不由按了下从方才开始便生出剧痛的额头。
不停跳动的额角仿佛在提醒他,他做了一件多卑鄙的事。
他的身边就是泥潭,明明让鹿呦走,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他却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将她留下来。
再等一等。苍白的指尖用力顶在太阳穴上,高彻忍着剧痛,重复着对自己说道。
再等一等。等过段时间,他就让鹿呦离开。
鹿呦没有察觉出高彻心里的想法,但她看出高彻此刻非常不舒服。
她一下子便没了再考虑这件事的心思,连忙抬手按了按高彻的太阳穴,脸上也不由露出着急之色,“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头疼?”
“我这就派人去请周太医!”
她连忙起身,因为站起来太快,头晕了一下,差点摔倒。但鹿呦根本没给自己缓过来的时间,一站稳身子,她便急忙朝外跑去。
吩咐了宫人立刻去太医院请太医后,鹿呦又连忙吩咐宫人送些热水到高彻房里来。最后,考虑了一下,她又吩咐了宫人进宫去找陛下。
她就不信,陛下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儿子,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小的武平侯府公子这样欺辱自己儿子不成?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
领命去往皇宫的宫人刚想走,却又被鹿呦喊住。
“等等。”
宫人转过身,就见鹿呦脸上显出思索之色。
“你顺便再去一趟贵妃娘娘宫里。”鹿呦犹豫着说道。
鹿呦并不知晓颜贵妃被皇帝软禁在了自己宫里。这个消息十分隐蔽,被皇帝牢牢封锁住。她虽然知晓颜将军出事,颜家大不如前,但同样不知道颜贵妃竟然将颜将军的死怪罪到高彻头上。因此,她其实很奇怪,颜贵妃这段时间到底为何对高彻这个唯一的儿子不闻不问。
但无论如何,她都是高彻亲生母亲,如果知晓霍嗣成这件事,总不会再袖手旁观。
吩咐完宫人之后,鹿呦又去了后厨,吩咐御厨煮一锅姜汤。处理完一切之后,她才又回到了高彻房间里。
此时的高彻已经沐浴完毕,重新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然而鹿呦发现,高彻眉头还是紧紧皱着,淡色薄唇紧抿,脸上仍显出几分痛苦之色。
“殿下,是头痛吗?”鹿呦洗了洗手,擦干净后,坐到高彻床边,忍不住轻轻触碰他的太阳穴,柔声问道。
高彻低低地应了一声。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剧痛了,但隐隐约约,始终存在,一抽一抽的痛却始终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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