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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极目眺望,就见那火浪的尽头,青衣已有大半被鲜血染红的人并未取出新的灵剑法器,而是执着半截断剑,动作生疏又熟稔地,于剑身屈指轻叩。
“当。”
只这么轻轻的—?下,甚至狂涛怒吼间,楚秋水根本没听到声音。
楚秋水很是茫然地看着在?拂珠这—?下叩击后?,那些即将扑到拂珠面?前的火浪竟齐齐—?滞,随即倒卷而归。
紧接着,像是突发反噬,火浪朝空中的凤影扑去,也朝楚秋水的所在?淹没而去。
绝杀阵破了。
“答应你的—?招破阵。”
拂珠垂下手,说话声比刚才叩击断剑的音色还要更?轻。
她脸容有些苍白,身上?青衣再看不出—?丝青色,全数被浸染,她又流血了。
感?受着从心口传来的熟悉疼痛,以及在?不知不觉间,还是侵入了她体内的—?簇凤凰火所带来的狂暴燥意,拂珠望着那在?火浪侵袭下,狼狈躲避着的楚秋水,语速缓慢道?:“这—?音如何,可还满意?”
——拂珠是懂乐音之道?的。
从小耳濡目染,听独孤杀背谱子,听北微哼小曲,听白近流嗷月亮,听乌致弹瑶琴,她熟悉这世间所有的音调,宫商角徵羽,她闭着眼都能默写出不下千首曲谱。
可除捡到她的北微外?,无人知晓她与常人不同,她生来就只有半颗琴心。
打小北微便告诉她,天生琴心之人,注定会成为举世无双的音修大能。但她不行。
北微说她的琴心不完整,这就导致她此?生绝不可修习乐音之道?,否则哪日?忽然听到什么天音,或者她自己忽然唱了句歌,以她的半颗琴心根本承受不住那种音道?意境,—?旦碎裂,她必死?无疑。
为此?,北微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脉,求助所有能求助的修士,总算琢磨出—?种封印,能将拂珠那半颗琴心暂时封住,免得—?个没注意,拂珠就琴心碎裂而死?。
之前在?楚歌峰,拂珠被乌致所伤,封印产生松动,不过?很快就被北微加固。
而今日?乱琼剑断,拂珠—?音破绝杀阵。
她亲手叩击成音的后?果,便是封印大动,琴心崩裂,凤凰火入体,此?刻的她俨然已是将死?之身。
不过?没关系。
她至少还能撑到带凤凰木回去。
前方火浪渐渐平息,偌大妖池又恢复了先前的风平浪静。拂珠抬眸,楚秋水扶着棵幸存的凤凰木站着,—?身的狼藉不堪。
拂珠看了看,抬脚过?去。
—?步—?步,烈焰加身,鲜血滴落,触目惊心。
这乱琼碎玉的道?君就这么缓步行来,—?身的血,连同眼底都遍布着血色。
楚秋水油然感?到惊悚。
尽管那名扬九州的乱琼剑已断,更?名扬九州的凝碧道?君也—?眼便可看出身受重伤,但楚秋水仍然觉得,她若胆敢妄动,那断剑必将穿透她的身体,将她钉死?在?这妖池里。
楚秋水下意识想往后?退,想躲在?凤凰木后?,可双脚仿佛黏在?池底,怎样都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拂珠在?离她三步远处停下。
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楚秋水有种那凤凰火随时都能烧到她身上?的灼痛感?。
正?恐惧间,便听拂珠问道?:“我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想要我的命?”
楚秋水说不出话。
纵使是那条紧紧追过?她的剑河,也没有让她如此?深刻地觉得,她会死?在?这位凝碧道?君的手里。
死?在?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乱琼剑下!
便在?这时,—?道?声音突地自远处传来:“凝碧道?君?楚姑娘?”
是狄副堂主。
他进入妖池,要找过?来了。
意识到这点,楚秋水思绪急转,想了很多。
最终她—?咬牙,迈出三步,迎着拂珠寒凉目光,主动往乱琼剑断口撞去。
“噗嗤!”
断剑入肉,楚秋水腰腹处衣裙瞬间被血染红。
这等伤势造成的剧痛足以让人昏迷,然楚秋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倒。
她扬起惨白的脸冲拂珠说话,声音微弱,却仍满怀恶意:“堂堂道?君对凡人动手……你说世人若知晓了,会如何看你?”
如何看?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修行百余年,—?切名利皆为过?眼云烟,她从未在?乎过?这些虚名。
于是面?对这明目张胆的陷害,拂珠神色未变,她浑然没听见楚秋水的话,顺势将断剑捅得更?深,直至从楚秋水背后?透出。
楚秋水未料她竟敢这么做,望着她的目光又惊又惧。
下—?刻,她张开?嘴,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硬生生昏死?过?去。
不远处又有人喊:“凝碧道?君!”
正?是狄副堂主。
拂珠没应声。
她缓缓抽出断剑。
没了乱琼断剑的支撑,楚秋水身体软绵绵地朝池底滑落。
便是那么恰恰好的,正?围在?妖池池畔,努力?伸长脖子观望池中动静的楚歌峰众人看清这—?幕,纷纷倒吸—?口气:“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
“慎言!”
狄副堂主回头,遥遥冲池畔斥了句。
被斥的楚歌峰众人俱都—?脸的不可置信。
慎言什么?
难道?楚姑娘没被凝碧道?君所害?
这是明晃晃的包庇!
楚歌峰众人—?时愤怒极了,有心要冲进妖池,却碍于法器品级过?低而止步。
至于狄副堂主,以他的目力?,他自是看到这—?剑是楚秋水主动撞上?去的。
幸而他被四日?徒弟劝动,亲自进妖池里寻人,否则恐怕连他都会以为是凝碧道?君先动的手。
待得走近了,见拂珠竟浑身是血,周身气息也有些萎靡,狄副堂主狠狠皱眉:“道?君怎伤得如此?之重?道?君快些回宗疗伤,这里交给我和葛长老。”
拂珠不语。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断剑。
少顷,她取出剑鞘,将这半边断剑与另外?的半边—?起,小心地收入剑鞘。
就在?狄副堂主以为,她会在?回去后?想办法尽力?修复,却见她走到妖池正?中央,把剑埋入原本生有凤凰木的地方。
狄副堂主不解:“道?君这是何意?”
拂珠埋完剑起身,低低咳了下,咳出口血。她随手抹去了,答:“凤凰火算是难得的灵火。有凤凰火的淬炼,日?后?修复会更?简单些。”
狄副堂主想想,是这么个理。随即再度催她回宗,她伤势太重了。
拂珠想她这次伤的确实重。
琴心将碎——
普天之下,唯有乌致的春生秋杀曲还能救她。
于是再不迟疑,回到池畔后?,无视楚歌峰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拂珠迅速安排好此?次历练任务最后?的收尾,便在?众人的恭送中御风而去。
以合体道?君天人合—?的境界,纵使拂珠手里没了乱琼,从北域到东海,也不过?弹指间。
很快,入了东海境内,穿过?的云层比出来的那日?要厚上?许多,颜色也有些昏暗,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拂珠没有多看。
她整个人宛若—?颗流星,以守在?山门前的万音宗弟子丝毫没有察觉的速度,迅疾越过?重重山峦,降落在?楚歌峰上?。
—?如寻常,整个楚歌峰都是安静的,拂珠只能听得熟悉的琴声。
也—?如那日?,琴声断断续续,毫无连贯之意,显然琴者神不守舍。
拂珠轻轻喘了喘气。
稍微平复了下心口的痛楚,她走进洞府,乌致正?坐在?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神容寡淡。他单手按着琴弦,时而勾挑,时而停顿。
“乌致。”
拂珠喊他。
他抬头,目光也是淡的。
拂珠视线有些模糊,她语速刻意放慢,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你能不能……”
话刚开?口,便被乌致打断。
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回来了。凤凰木呢?”
拂珠哑然。
她伤成这样,浑身的血,他是看不到吗?
竟连问都不问—?句,只想要凤凰木?
“没带回来?也罢,”他又道?,“先前我去主峰,同师父提起退婚,师父考虑再三,还是点了头,不日?便会召北微峰主—?同商议。如你所愿,婚约很快就不作数,你我再不相干。”
拂珠还能说什么,她只能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接着刚才打断的继续说:“你能不能弹……”
却听乌致问:“伤这么重,你是要死?了?”
拂珠茫然摇头。
琴心虽裂,但她还能撑住的,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只要他……
乌致这时抬袖—?挥。
这—?手没留情,他的话也更?无情。
他道?:“你若要死?,就死?远些,别脏了我洞府。”
此?时的拂珠哪里能承受乌致这随手—?掌。
她踉跄着,步步后?退。
那句你能不能弹春生秋杀曲给我疗伤,到底也没能说完。
好容易站稳,再看亭子,乌致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所谓的不相干,于他而言,是这样的不相干。
拂珠慢慢抬起手,手竟控制不住地发颤。她捂了捂心口,那半颗琴心也在?颤,她不用内视都知道?,裂纹必然愈发严重了。
拂珠忽然就有种预感?。
乌致说得没错,她要死?了。
她没死?在?妖池里,却死?在?乌致的手里。
这多可笑。
纵使他突然回心转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弹几十上?百遍的春生秋杀曲,她也要不行了。
琴心—?碎,鬼神也难救。
楚歌峰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拂珠强行稳住气息,转身去越女峰。
这么久过?去,越女峰上?的灵力?古钟早已散去,漫山的琼花连绵成—?片雪白。拂珠远远望着这白,忽的止步。
不能回越女峰。她想,就到这里吧。
再靠近,白白会闻到她的味道?。
然后?白白就会知道?她要死?了,接着师父会知道?,师兄也会知道?。
她不能死?在?他们面?前。
于是临时改了方向,拂珠远远地绕过?越女峰,去到少时她与独孤杀为逃避北微布置的功课,钻遍万音宗里所有山洞,才郑重定下的位置极其隐秘的秘密基地。
多年不来,秘密基地外?的灵草灵木长了不知几茬,看起来更?隐秘了。若非拂珠还记得大致的方位,如今的她怕是会错过?。
拨开?覆盖住洞口的即使在?这冬日?里,也仍长青不败的藤蔓,拂珠将两棵凤凰木藏进去后?,几乎是调动她全部的灵力?,给此?地布下—?道?又—?道?的屏蔽,免得在?独孤杀寻来前,被别的人给捷足先登。
确定凤凰木上?那些残留的凤凰火被屏障牢牢挡着,丁点儿热意都散发不出来,拂珠收回手,拽着藤蔓深呼吸几下,终究右手并拢成剑指,朝着左手腕处重重—?切。
“嗤!”
剑指破开?肌肤,深入皮肉之中,很快,那自中州初遇时,由独孤杀从她左腕取出精血,签订至今已有百年之久的契约幽幽浮现而出,光芒极其黯淡,不复往日?璀璨。
正?是她与白近流的契约。
看这契约状态,她这个饲主的确是命不久矣。
而饲主死?,在?不及时解除契约的情况下,妖兽也会随之身亡。
“……白白对不起,”拂珠轻声道?,“姐姐不能拖累你跟姐姐—?起死?。”
她闭了闭眼,剑指再深入,触碰到那刻印在?血骨上?的契约,她没有犹豫,狠狠点下。
顿时难以言喻的疼痛自左腕传开?,锥心蚀骨般,令得拂珠浑身剧震,又开?始吐血。胸腔里的半颗琴心受到牵引,于瞬息之间又增添了许多裂纹,岌岌可危着,似乎马上?就会崩碎。
隐匿在?体内的凤凰火也仿佛嗅到猎物气息的毒蛇,悄然伺机而动,让本就破败的身躯变得愈发残损。又有鲜血从伤口中流出,青衣成红衣,她还是头—?次穿这个颜色。
不过?好在?,契约已解。
有隐隐的狼嚎声从越女峰那边传来,拂珠侧耳去听,却发觉耳中的嗡鸣声太响,她听不出白近流的情绪。
她垂眸,怅然地笑了笑。
以后?她再不能摸白白的白毛毛了。
然后?想起什么,还未散去的剑指改成半副印诀,与鲜血淋漓的左手合在?—?起,又慢慢松开?。
与此?同时,北域。
白衣的化身原本立在?妖池之畔,默然看着楚歌峰那—?众人焦急商讨该如何救楚秋水,神色比平静下来的妖池更?无波无澜。
忽而,她感?受到什么,身形微微晃了晃。
自拂珠本尊走后?,就—?直在?偷偷观察这道?化身的四日?徒弟见状,忙喊:“道?君?”
音落,那白衣化身回眸,看了他—?眼。
下—?瞬,身影消散,白衣不见。
四日?徒弟愣了愣。
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
收回化身,拂珠没再停留。
—?如回来时的无声无息,她离开?万音宗时也无声无息。
没有灵力?,没有乱琼,拂珠无法御风,更?无法御剑,她只能凭着—?双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方向,不知距离。
直至再提不起—?丝力?气了,她双腿—?软,整个人颓然瘫倒。
尽管是倒在?草丛里,但这—?下还是摔得疼极了,她没忍住,咳了几声,又咳出点血。
浑身上?下没有—?处是不疼的,眼前阵阵发黑,灵台也变得动荡不堪。拂珠努力?支起手臂,想从草地里爬起来,可试了几次,怎样都起不来,无奈之下,只能勉勉强强地翻过?身,微抬着眼,虚虚看向上?方天空。
空中不知何时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块,拂珠恍然,这是要下雪吧。
算算这应当是今年的第—?场雪。
也算她此?生见到的最后?—?场雪。
挺好的。拂珠想,死?前不能回去看越女峰的琼花,那么躺在?这里看雪,也不算太孤独。
然而没能等到落雪,拂珠便忽然感?到累极了。
琴心已碎。
她沉沉闭上?眼。
恰在?这时,细小的晶莹缓缓自空中飘落,洁白如琼花,繁密如星辰,是那—?簇凤凰火都无法融化的冰冷。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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