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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宅途径了两座桥,三个街市,宋家的马车才稳稳停了下来。
宋凌期待地搓搓手,马车刚停下来便急吼吼地掀开帘方要落脚,抬眼愣了。
眼前的景象,与宋凌的想?象实在?是不相符。
要说她爹这?人她清楚得很?,为人善良,慷慨大方,唯一一点?不好,便是思?想?太过保守,老爱固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不放,尤其是在?这?婚姻大事上?,她以为按她爹那性子,定会给她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
可?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门当户对且还远着,在?宋凌看来,若不是她爹给两人硬扯到一块,她和段宁怕是一辈子都不搭边儿。
段家的附近没什么人家儿,一条小道上?加上?他家才有三户,稀稀拉拉地步在?一条风吹过灰土便漫了天的路旁。
段家并不算大,一圈的篱笆将两口并不高的房屋围在?其内,往里是片菜地,春风自然是没落下这?一方田地,土里蹿出了嫩芽,与这?片破旧的四方院子似是不属于同一片天地间,令宋凌有了种春意只到了院子里便停住,却没往段家里再多走一步的错觉。
宋凌走进去才发现,菜地背后?的房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破败不堪。
这?间阳光照不进的屋子其实收拾地十分干净整洁,微裂了纹路的桌面上?摆着一个与桌子格格不入的雪纹银丝妆奁,竟成了这?屋里唯一一件亮堂的物什。除此之外,其他的样样东西都摆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并不因它的老旧而脏乱,反而给老屋平添了几分人烟气。
许是听见有脚步声,隔壁一扇小门有一双细白的手掀开门帘,一个眉眼如?画,肌肤雪白的女子探出身?子,先望向了她背后?的段宁,露出一脸惊喜,随后?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才转头看到了站在?段宁身?前的宋凌。
她的笑意瞬间收敛的几分,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垂了眸,十分客气有礼地轻声道,“想?必这?就是...”她表情一顿,话也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仿佛后?面的话难以说出口,片刻才艰难道,“这?就是妹夫了吧。”
宋凌刚听到她的声音时便猜到这?位一定是段宁口中的姐姐,说起话来和段宁一样的轻声轻气,只一个掀帘的动作便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丝毫不像是该住在?这?样地方的女子。
段宁与他的阿姐真像。宋凌如?此想?着,转身?一笑,“是,你便是阿宁的阿姐吧。”
女子轻点?了头,并未说话,撩着门帘走出了门,又将它在?身?后?缓缓放下,才朝着两人走了上?来,将宋凌和段宁朝里屋引去。
她的衣裳比段宁平日里爱穿的样式还要素净,一身?对襟的棕色裙子,料子看着大概只是普通的布匹做成的,没什么纹路和花样。
宋凌一时分不清,是段宁一家子都爱穿这?样素的衣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了。
屋里的塌上?,是位年纪稍大的女子,微阖着眼假寐,估摸着四五十岁,脸上?却并不显老,只是看上?去做些什么动作都极为吃力,连半躺在?硬塌上?都似是在?耗力气,初春的时节了,还盖着厚被。
被子边角处已经露了棉絮,也不知还暖不暖。
段宁的母亲听到有人进屋,朦朦胧胧地半睁开眼,起身?想?要坐起来,段缨忙上?去扶住她,凑到她的耳边,俯身?说道,“母亲,是段宁...段宁带家眷回来了。”
她实在?是不忍对母亲说出那两个字,即使这?早已是她与母亲一同担忧发愁了数月的心结,是她家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她也无?法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
段母听了深吸了口气,想?重重的叹出,却又碍于宋凌也在?屋里,她不能将怅然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半路打?住,硬扯出个笑,看向宋凌。
“你便是段宁的...”她又阖上?了眼,“...夫君吧。”
宋凌见段母眉间拢满密云,笑容也只浮于表面,却并不多想?,只是觉得段宁的母亲这?样暖和的日子还卧倒在?床,定是身?上?生了什么怕寒的病。
人遇了病气,身?上?的劲儿就如?同抽丝一般,动一动,力气就大散,想?必段母此时的忧容是因了这?个。
也或许...是因为听说了外面流传的她的恶名?。
什么连夜不归家,天天睡在?勾栏院,对下人恶语相向,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来...坊间的传闻只会越传越离谱,还编得像模像样。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何况是将女儿嫁给自己?的母亲?
她的心忽然狠狠沉了下去,有几分心虚地抬眸看了段母一眼,这?才见她刚半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便猜测她定是不想?看到自己?,看见自己?与段宁站在?一块就心烦,才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
宋凌鼻头一酸,垂下头看向脚尖,吞咽了一口,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听着稳重沉着,“是,娘。”
这?还是她打?生下来,头一次这?样称呼别人为“娘”。
她记事起,身?边的女子就只有丫鬟,和她爹后?来又娶的几个夫人,她却从未叫过任何一位“娘”,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以至于她开口说出这?个字时,都背后?一麻。
躺在?床上?的“娘”似是想?回应,却抬不起胳膊,段缨又将被子给她拉到了脖颈处窝起来,朝宋凌歉了歉身?子,“母亲身?子不适,没法招呼妹夫,来了这?里便当作自己?家,快先坐下,我去倒茶水。”
她于是将段母轻轻放回床上?,抿唇朝屋外的另一间房走去,擦过段宁时,她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柔白的手指尖早已磨出了细茧,她刻意蜷起手指,用了白净的手背去碰了碰他的手臂,无?声无?息地冲他做了个口型。
“受苦了。”
说罢,就跨出了门。
段宁心头一涩,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的阿姐,却只见到她洗白了边的裙尾消失在?转角。
他分明看到,阿姐眼眶发红,像是哭了。
段缨在?想?什么,他清楚的很?。
当初家道中落,段家两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压根受不了这?样的苦,饶是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仍未习惯,尤其是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姐,十几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是这?么容易能改掉的?
父亲仍在?这?里时,从未叫他姐弟二人做过什么活,可?他却走得毫不留念,待段家有了重振的机会时,撇下了穷乡僻壤的三口人,独自回了京,再也不回来。
那日母亲倚在?窗边的灰败表情,与阿姐转过头去擦拭泪水的景象,始终无?法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从此以后?,段宁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独自一人挑起了这?个重担。
他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他的母亲和阿姐再吃一点?苦。
代姐嫁人也是如?此。
阿姐嫁过去,便是嫁过去,她没那样深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段府的女儿性子都温柔,既无?深谋远虑,也不愿耍心思?。
段宁却不同,他与段家的男子,尤其与他父亲像极了,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山洪爆发般的欲念,他不仅有野心,更有从泥地里向上?爬的毅力。
运筹帷幄,他是位合格的猎人,伺机而动。
他起初只是代姐嫁给十里八乡出名?的纨绔,好叫她不用受别人家的罪,吃别人家的苦,可?心思?缜密的他并未错过聘书上?任何一字一句,寻着蛛丝马迹,他步步为营,私自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一切的一切,在?阿姐对他说“受苦了”时全部破防,他的胸口像被石头击碎了一样痛得剧烈,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这?间他住了几年的屋里,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唯有这?次上?京,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他看向宋凌,她和自己?与母亲共处一室,却并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站得挺直,白净无?瑕的脸上?一双黑眸正略带担忧地看向他母亲,嘴唇开合许多次才开口问道,“娘是哪里不舒服?”
段宁代他母亲答道,“身?子没什么地方不好,只是落了心病了,多年的老毛病,瞧过的大夫都没辙。”
宋凌“噢”了声,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俯下身?子拉了拉段母的手,学着段宁的样子轻声讲话,“既然是心病,定是许多烦心事挤在?一块愁出来的,这?些烦心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又问,“娘可?有为阿宁愁过?愁他嫁的人不好?”
宋凌并没有等段母回答,她也知道这?问题没法回答,便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这?件事上?,娘放心就好了,阿宁那样好,我定不会亏待他的,我也...我也不是坊间传的那种人...我...阿宁,你说是不是?”
她想?找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却无?处可?寻,只好转头去求助段宁,叫他为自己?正名?。
段宁的眼睛望着她的手覆在?母亲苍老起褶的手背上?,喉咙一哽,随即扯着嘴角点?头,“是,她这?人很?好,母亲放心便是。”
宋凌咧嘴一笑,又回过头看向他母亲,却又听得段宁在?背后?继续说道,“宋凌这?人心思?少,什么事都看得开,打?小生在?商贾之家,却并未养成一身?娇气的毛病,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的声音温润如?水,缓缓淌进她耳中。
她一怔,并没有想?到自己?在?段宁的眼中,竟然还是个挺正面的人。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母虚睁开眼看看宋凌,又越过宋凌的肩膀去瞧了眼一身?女裙的段宁,终是收回目光拍了拍宋凌的手背,“说实话,我本是不放心的,”她缓慢地抬眸,与宋凌对视,“可?现在?放心了。”
宋凌听他母亲这?样承认自己?,脸上?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恨不得当即在?屋里翻跟头,她拼命忍住心里涌上?来的暖流,拉着段母的手抚了两下,噙着笑道,“您这?心病有没有好那么一点?点??”
段母虚弱泛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看阿宁过得好,我这?心病好得不只是一点?半点?。”
段缨进来时,看到冷清寂寞许久的家中竟然多了几分人情味,顿觉得手中飘出的茶水味都是甘甜的。
她一手一个茶杯地轻放在?桌上?,抬眸便刚好冲上?了段宁投来的目光,他眼底浸染着笑意,勾着唇角,是曾经在?京城的府中都难得一见的表情。
多年的姐弟,她一下子便懂了他的意思?,他这?笑的深意分明不是单纯的觉得宋凌好而已,而是有更深的意味。
段缨心中一冷,如?坠冰窖,看着他的表情,自己?的笑却凝固在?脸上?,怎么也笑不出了。
...她弟弟,莫非是对那个个子不高,看着便不稳重的男子起了心思??
...她呵护多年的弟弟,竟是个断袖么?
她的笑意逐渐从脸上?消失,微蹙着眉与段宁隔着几步相望,随后?她眼睁睁看着段宁移开了目光。
他走到了宋凌边上?去。
他伸手拍了宋凌的肩膀。
他笑着看她,他与母亲说,“今夜我们便先住这?儿一夜,明天赶路上?京,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段缨只愣愣听着,她的细腻心思?告诉她,段宁对他这?位“夫君”已经不是成亲过日子那么简单,这?一切...似乎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当时有了私心,答应了段宁代她嫁人的请求...或许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她的弟弟便会娶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或许一辈子回不去段府,留在?这?片天子鞭长莫及的地方,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成亲,平平淡淡的日子。
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
段缨看着自己?的打?小看起来的弟弟与一个身?材瘦瘦小小的男子打?闹逗趣,心里只觉得追悔莫及,总觉得是她将弟弟逼成了断袖似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轻咳了一声,笑着插到两人中间去,“要在?这?住一夜,那我便去收拾间屋子出来,茶倒好了,趁着热喝了吧,一路上?受累了。”
宋凌方叫段母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感?受到了被丈母娘亲口承认得快乐和激动,正一身?的劲儿没处施展,就想?活动活动这?无?处安放的手脚,便转头道,“怎能叫你自己?去收拾屋子,我去帮你忙吧!”
段缨笑道,“也好。”
我非要摸清你的底细不可?。
段宁点?过头,宋凌便跟着段缨去了院中的另一房间内。
这?个房间虽说需要收拾,却也并不乱,只是常年无?人居住,落了些灰尘,段缨自己?包揽了铺床扫地之类的活,只叫宋凌帮着擦擦桌子与矮塌,做起来并不吃力。
段缨找出来的薄被上?有几处颜色差异很?大的补丁,红的蓝的拼凑在?被子的边角处,以防已经发硬的棉絮露出来,这?已经是这?个破败不堪的家能拿出来招待二人最好的被罩。
她一边将被罩的角往外拽,一边装似不经意地扫了宋凌一眼,“妹夫手脚倒是利索,常做家事么?”
宋凌乍一听还当是在?夸她,半点?没听出探究意味,擦得更使劲儿了,“没怎么做过,擦个桌子嘛,谁都会的。”
她一笑,“可?别叫抹布上?的污水脏了袖子,妹夫的衣裳都绣着些花儿,真是精巧。”
“嗨,我这?人就爱穿花里胡哨的,无?妨,我不在?乎的。”
段缨略带深意地瞧了眼她这?身?芽黄绣白花绿叶的衣裳,与段宁的那一身?花色都相同,分明就是一对儿...
可?正儿八经的男子,哪有这?么爱穿这?样花里胡哨的衣裳的?她曾在?京城见过的最女气的男子,花月酒楼老板家的公子,便有够花哨,也顶多顶多是穿个大红大紫。
芽黄这?颜色...确实是太过阴柔,不像是正常男子爱穿的色儿。
她索性又问,“妹夫可?是喜欢这?样的颜色?”
宋凌实话实说,“喜欢,我这?人爱看季节穿衣裳,春季便穿这?样浅色,冬日里便爱穿身?朱红,雪地里扎眼又好看,秋日喜穿深绿,我对这?东西可?讲究了。”
段缨蹙眉,又不动声色瞄她一眼,只轻笑一声作回应,不再说话。
房间本就没什么地方需要大收拾,没一会就都准备好了,段缨却叫宋凌在?这?屋里熟悉熟悉,她去叫段宁来看看。
宋凌答应下来。
段缨回了另一间屋里,母子三人终于得了机会同在?一屋,这?场面竟如?此难得,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困惑,忽的不忍打?破气氛,上?前去到段宁边上?,道,“阿宁,这?些天也是苦了你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段母的手轻拍拍段宁的小臂,虚浮着声儿道,“阿宁这?一趟...可?谓是忍辱负重...”
宋凌不在?一旁,段宁便也不必提着嗓子讲话,声音稳重温润,抚慰道,“一切都好,宋凌人也不错,我在?宋家过的,定是要比你们瞎想?的要好。”
见他没三句话就提到了宋凌,段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处处都透着奇怪。
她敛目道,“宋凌方才擦了桌子,倒是勤快,这?会儿在?那儿等着你过去看看呢,那间屋子你也没住过,曾经...是父亲住的,你过去看看吧。”
段宁又与母亲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屋里又只剩了段缨与母亲二人,她实在?是忍不住心中所想?,走到塌边坐了下来,小声道,“母亲可?觉得这?宋凌有什么怪异之处?”
母亲点?头道,“确实。”
段缨见母亲也觉得有异样,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便又说,“母亲所想?的,跟我所想?的不知道相不相同?”
“那孩子...行为讲话,都不太像是男子。”
段缨一喜,母女之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遇到事儿了总能想?到一块起。
“她方才说爱穿花色的衣裳,还看季节来挑衣裳的颜色,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段母缓缓道,“我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多了去了,打?眼一看便能看个差不多。她讲话那神态,一眼看上?去便不像男子。”
段缨一向温厚大方,做事沉稳,此时难得的激动起来,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我们定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望着母亲那双半眯着却仍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母亲同时开口。
“她定是断袖!”
“她大概是个女子。”
段缨听了母亲的话一怔。
搞了半天,两人根本没想?到一块儿去。她觉得母亲年纪大了,思?维不活泛也是正常的,或许她的意识中就没有“断袖”这?个说话,所以便把?“不像男子”的人,都看作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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