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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一向不怎么同官方合作的、桀骜不驯的咨询侦探,夏洛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毫无疑问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的——这个所有人的范畴,甚至包括那位不在伦敦的雪莉·李。

夏洛克一直在安静地成长着,从他的前辈、他的兄长甚至他的对手的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包括时至如今这个足够出人意表的选择。实际上,如果这个选择是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做出来的,那么他要对付的人必然会早有预料并做出应对。但这种选择落在夏洛克的身上,就显得相当的出人意表了。

夏洛克一向更像是一个独自行事的孤胆英雄。你可以想象他化妆成博物馆的保安潜入博物馆,也可以想象他前往伦敦的地下社会独立追查范库一案的凶手……但唯独早早与官方合作、借用中国大使馆的势力做事——这种事儿真不像是那个夏洛克·福尔摩斯能做出来的。

总而言之,恰如夏洛克所想的那样,当他借用“大使馆返流文物”这一借口接触到了大英博物馆负责文物引进这方面的管理人员的时候,他稍稍暗示了一下那根玉簪的来源——只是一个暗示,就让后者变了脸色。

“大英博物馆与走私犯勾结”——这没什么,这年头哪家博物馆会和一两个大型走私团伙没交情?但这不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东西,尤其是在中方代表在场的情况下说。

举个例子。我悄悄地从你家羊圈里薅一把羊毛——这没什么,我家和你家关系好,你也不至于为了这一两把羊毛撕破脸。但是你家牧羊犬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敢下这个手的话,它就敢扑上来咬我。回头它这一口咬下去,处理这件事情的就是你我两家的家长了,于是这事儿就会从一两把无伤大雅的羊毛变成了两家之间的交情和利益交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时间点儿,那只牧羊犬真不该在这儿的!

甚至牧羊犬这事儿都暂且不论,现在你告诉我,我之前薅的那把羊毛是一把金羊毛……

英方人员的冷汗当场就下来了。

其实夏洛克只是借着雪莉身边的人同大使馆搭上了线,并将驻扎在伦敦大使馆的那位武官“借”了出来充充场面而已,本质上,那位大校不过是夏洛克扯出来的大旗,他只需要负责面容严肃、气定神闲并且散发出不可冒犯的气场就行。

忽悠大英博物馆人员的任务仍旧交付给了夏洛克来完成。

夏洛克说出的话也相当简单——其一,那群卖玉簪的走私团伙是中方高度关注的团伙之一,他们通过盗窃与抢劫等等行为获得了那枚玉簪,并在被逮捕之前逃离了中国,来到英国销赃。换而言之,以那枚玉簪为首的文物是“赃物”,而那个走私团伙也被中方高度关注。

其次,那枚玉簪到达伦敦之后涉及一场命案——说到这里,就得称赞一下夏洛克的编故事的能力了。在他的故事里,范库是一个走私犯,因为私藏玉簪被走私团伙灭口。不得不说夏洛克编故事还是有点天赋的,或者说他敢于凭借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线索臆测出整个线索链。他当然不能凭借这点臆测去说服苏格兰场,因为他并没有证据,但忽悠一下大英博物馆的人还是没太大问题的。

其三,中国一直在进行“海外文物返流”工作,有不少在清末因战争而流落海外的文物,在近些年不断地被中国政府回购或者返流。

实际上,第三点才是中方大使馆干脆利落地借出那位大校的原因。如果这件事儿成了,他们随后就能立即继续启动文物返流工作——反正这类工作到最后都要汇总给国家宏观调控,与其他中方博物馆交接并互相协助——如果这事儿不成的话,这也十分方便他们一推二五六,表示不知情。

毕竟那只是个武官,又不是专门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官员,不是吗?到时候说一句私人行为,轻描淡写地就能盖过去了,反正此事又不涉及什么国家大事。这主要是方便中方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还算是中方给雪莉·李——或者说,给她哥哥迈克·李面子了,不然哪有那么大方。

而对大英博物馆来说,所谓的返流文物,真要说起来还是比不上“妨碍中国追查走私团伙”与“玉簪涉及苏格兰场命案”这件事儿更大。大英博物馆说到底只是个博物馆,虽然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们也不愿意招惹上大事儿。

而事到如今,反而是夏洛克话锋一转,表示可以借着与大使馆商谈“文物返流”为借口,遮掩过去“大英博物馆与中方高度关注的走私团伙勾结”,其条件不过是将玉簪送到苏格兰场刑事鉴识部去“暂时鉴定”,并解决“玉簪涉及被苏格兰场关注的命案”一事……

于是此事进行地异常顺利。中方“负责人”本就是个虎皮大旗姑且不论,英方绝对不乐意声张,顶多只配合一下返流工作,而夏洛克则暂时得到了那枚玉簪。

——这就是聪明人的行事手段。

夏洛克悠然自得地从大英博物馆的正门走了出来。他仍旧是那副样子,消瘦高挑,风度卓然犹如一柄锋利无匹的战刀,不沾丝毫烟火气。刚刚时而温和微笑时而冷酷压迫的一张玲珑面具从他那张冷隽如雕像的脸容上褪去了,就像轻轻松松地摘下了一张七情六欲的假面,独独留下他那红尘炼狱中纯白到刺眼的本真。

他呼吸了一口伦敦寒透心扉的冷空气。此刻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就好像每一次与雪莉下棋的时候,刚刚走完一步不易引人察觉的布局一样。刚刚经过的事情,在此时此刻都褪去了鲜明的色彩,化作了单纯的几行描述与线索,安放在他的头脑之中。

清晰而透明的线索,由他本人亲自布下的一颗棋子,能与其他棋子勾结成网,但在弈者不触发的情况下,不过是一枚看似闲子的小小谋算而已。

“大费周章地获得一个小玉簪,这就是你向明夜小姐借调我来帮你做的事?”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腔调对英国人来说着实是有些古怪,当然,这是中国人说英语时候的通病,他们喜欢把每一个音调都讲得太过分明。

夏洛克回头看了看,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走出来的女人容貌非常端秀,在西方人看起来这种平淡的容貌却极不引人注意。但如果有人盯着她看那么五分钟,或许才会惊觉这是一张多么端正到惊为天人的一张脸,简直像是画出来的一样,眉目间带着一种倔强气与勃勃的生机。她穿着一身平平常常的黑色风衣,愈发显得身姿利落英气,透着一股子军人或者是武者特有的锋利。

这是迈克·李借着他的关系调配来保护雪莉的总参二部外勤人员,曾经借用了迈克罗夫特的关系为雪莉当过一段时间的保姆。而在雪莉离开伦敦之后,这位来自中国的保护者重新隐没于暗处为雪莉提供保护。

实际上,虽然素昧谋面,夏洛克也依然熟悉这位自称“零号”的女人的一些行事方式与特殊手段。在雪莉从伦敦到迈林根的长途旅行之中,他们合作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今日一见面,夏洛克就敏锐地从零号的神态、举止、语言中品味到了一丝敌意。

当然,零号根本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而夏洛克只一眼就能猜出这敌意是为了什么。

“实际上,这根玉簪,甚至这个案子——我指的是苏格兰场正在侦办的谋杀案,都不是我所关注的重点。”夏洛克收回了目光淡淡地说道。他把手重新插入自己的衣兜之中,神色淡薄而若有所思。“这是格局的不同所造成的后果,你即使看到了我的每一步行动,却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观察——所以在最后的结局之前,你都对我的真正目的一无所知。”

零号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当然,普通人大多都是这样。他们只是看,但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夏洛克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就像你认为雪莉把你派来协助我,只是因为我要借你的身份与大使馆搭上线一样,甚至你还认为你是来保护我的……简直荒谬到可笑。”

零号咬了咬牙,手缓缓地探入了自己的口袋之中。她不喜欢说话,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喜欢把眼前这个尖酸刻薄的男人狠狠打一顿,最好把他的舌头剪下来。

“行了,争风吃醋到此结束吧,零号。”夏洛克露出了一个假笑,适可而止地转了话锋。“我把架子铺得这么大,不只是为了区区一个走私团伙的。”

“你要我做什么?”

“我记得你在布鲁塞尔假扮过雪莉,引开过一次几乎称得上必死的追杀?那么我就假定你对扮演‘雪莉’这件事情可以完成得相当得心应手了。”说到这里,夏洛克顿了顿,脸上现出了一丝有些古怪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你可以先行离开,待在中国大使馆,等我需要的时候,作为‘雪莉’出现在我的身边。”

当夏洛克用苏格兰场刑事鉴识部的设备,从玉簪的某个死角检测出范库公寓中的女士护手霜成分之后,他才终于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毕竟作为一个身价昂贵的古董,工作人员们即使要接触这根玉簪,也不可能赤手去碰的。

在这之前,什么“范库是个走私犯”、什么“范库私藏玉簪送给女友”、什么“走私集团为了寻找赃物犯下命案”的推测,通通都是臆测。在这之前,他也几乎不把这些臆测宣之于口,除了约翰之外,他甚至只暗示过一次大英博物馆的人而已。

说句不好听的,这么天马行空的猜测,夏洛克在做出臆测之前都不大肯定这种事儿居然会成真,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想象与当下的线索做出一些推断而已。实际上,如果死亡现场中没有出现那个写着“GIFT”的纸条的话,他绝对不会这么大胆地进行揣测。

他们在坎特伯雷即将追查到莫里亚蒂的线索——纸条引来夏洛克——此案与莫里亚蒂有关。

莫里亚蒂先生无利不起早,而范库的资金流向与遗产问题等等不符合他出手的条件——此事另有原因,范库与其助理的死会使教授先生直接或间接受益——范库有秘密。

范库与其助理家境平常——教授的受益来自于“二人死亡”这件事情本身——凶手取走了‘礼物’。

‘礼物’价值极高但不起眼——范库是香港事务主管——来自中国的古董。

范库飞香港的行程表与英方博物馆引进新文物的日期重合度较高——范库或许是个走私犯。

……

不得不说,这些揣测仅仅只成立于逻辑,但在检测出了护手霜的成分之后,这些逻辑就成了证据。而在此之前,即使是约翰都认为夏洛克的推测太过天马行空而且荒诞无稽。或许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天才们能从秋天的落叶看到几十年前落在土壤之中的一粒种子,而凡人们却只会懊恼那些叶子落在地上,难以收拾。

“所以现在怎么办?”雷斯垂德从惊讶喜悦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杀死范库的凶手是中国走私集团”这件事情,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能帮助他们抓捕到犯人——谁知道那些地老鼠会躲在下水道的哪个角落里?他摸了摸鼻子,这才转头去问夏洛克。

坐在显微镜前头的夏洛克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雷斯垂德也不介意,如果他真的介意的话,就这熊孩子的死德性,他早就把白手套扔在那张脸上至少一百次了。他凑过来瞟了瞟载物台上的东西,不由挑了挑眉:“你那个仰慕者给你的求爱信?”

夏洛克撇了撇嘴,懒得说话。他确实在仔细观察那张出现在案发现场的纸,但这和“求爱信”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好吧。”相识多年,雷斯垂德完全了解夏洛克的意思。他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看出什么来了?”

“这是一个女人写的,毫无疑问。比起男人来说,女人的字迹通常更加优柔寡断,笔画转折非常柔软,对曲线的应用比例超过男性。但是写这个纸条的人是在模仿另一个人的字迹,所以在一些不需要停顿的地方会稍微停顿一下,因为这并不是她的习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走私集团负责伦敦事务的人员就是这个女人,而且她稍微上了年纪,所以笔画相比年轻人更加稳重,可以窥见出其性格。”夏洛克把显微镜一推,抽出那张字条,“但是纸和笔来自于莫里亚蒂先生。”

“呃……”

“你该动动脑子!如果你是这个走私集团的首脑,刚刚来伦敦没多久,你从哪里得到这么高档的纸和笔?波西米亚信纸、派克笔,这都是高档货,而那张纸还不怎么外销,我即使是在迈克罗夫特的办公桌上见到这两样东西,我都不会太惊讶。”夏洛克冷笑道,“一个初来乍到的走私集团,仰仗于莫里亚蒂的策划筹谋才能找到他们丢失的玉簪……很明显,满足莫里亚蒂的‘小要求’的人不可能地位太低。而鉴于她的年龄,她不可能与莫里亚蒂有什么比较亲近的关系,所以由她来模仿莫里亚蒂的字迹并进行书写,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是走私犯们在伦敦的BOSS,反正她不可能是莫里亚蒂的秘书。”

“哦,好吧……一个走私集团,老板是个中年女人?”雷斯垂德按了按额角,“中年的亚裔女性——在伦敦至少有十万这样的女人,夏洛克。”

“女人先不提。这张纸纸质挺括,表面没有什么室内的绒絮状灰尘,但有些潮了——这不是新买的,最大的可能是在被抽出来书写之前,这些纸被妥善地放在一个盒子或者袋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里。如果你有脑子的话,就能看出来这些东西并不能随身携带,所以肯定放置在莫里亚蒂的某个住处的书桌或者书柜上。我假定你尚且具备人类都有的想象力,请试着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

“呃……他们讨论事情,然后莫里亚蒂随手拿出纸笔,让那个女人写字?”一旁围观了许久的约翰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对!那个女人去过莫里亚蒂的一个长期住处——或者说,长期落脚点。”夏洛克站了起来,神色中带了点燃烧起来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他没有再通过网络来处理这件事了——他知道了马格纳斯留下的人手都是被我通过网络技术追查的,真有意思。而长期落脚点……他很看重这一个案子,虽然他至少有不下十个长期落脚点,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至少不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可以随便登门拜访的。”

夏洛克的神色有些焦躁,带着点冥思苦想的烦闷与焦灼,他抱着手臂不断踱步,似乎想借此理清思绪。

“等你抓到那个女人之后直接问她不就行了吗?”约翰带着军人式的单刀直入的思维相当耿直地问了一句。

雷斯垂德顺势道:“说说那个女人,夏洛克。”

夏洛克顿了顿脚步,睨了雷斯垂德一眼,其鄙夷之色简直呼之欲出。但他还是按捺下了夏洛克·中二之王·福尔摩斯的毒液吐槽,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为什么要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天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中国大使馆——大英博物馆——苏格兰场!现在你应该去传唤博物馆的人让我审讯,而不是在这里指望我从我的帽子里抽出一个走私集团的首脑!”

一个小时之后,坎特伯雷郊外的一处树林边缘。

“实际上我很意外,莫兰先生——我可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您,毕竟在我的印象里,你似乎还有两百多年的刑要服呢。在这一刻之前,我想象中我会再见到的‘塞巴斯蒂安·莫兰’,是一个刻着姓名的小坛子,至少您是不可能进教堂的。与我的想象相比,您的气色真是相当不错。”诙谐却又极其刻薄的女声透着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嘲讽姿态,悠然地从某棵树后传了出来。

一路跋涉、看起来狼狈无比的男人停住了脚步。他的脸色急剧变幻,终于化作了平静释然。他站直了脚步,平复了呼吸,甚至抿了抿嘴,稍微理了理他的仪容——当然,那无可救药的胡渣是拯救不了了,但是整一整领口什么的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莫佳娜’。”莫兰微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我的小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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