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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打量伊莎贝拉,奥维利亚的女孩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往下钻了钻,企图藏进克莉斯怀里。大学士闭上眼,发出长叹。“你至少得允许仆人进来,收拾……”她瞥了眼地板,面上闪过不屑,“这堆烂摊子。”
“她不愿意被外人看见。”克莉斯转向大学士,“能请您离开吗?”
大学士被她噎住。她跨过污渍,站到两人近前,丝绸长袍几乎贴到克莉斯手臂上。“别以为你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我本指望你能够记得,是谁允许你……”响亮的敲门声打断她的话,木门和着礼貌的节拍响了三下,门后的人嗓门儿却能跟断臂街里的菜贩一较高下。
“我们得到西蒙大学士的许可,这里有他的亲笔授权书。拉里萨大学士——”
“见鬼……”
“她不能见外面那群家伙。他们只会问些不该问的问题,把她逼疯。”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大学士拂袖而去。嘈杂的交谈声随着热浪一股脑儿涌进来。陌生的窥探目光穿透了屏风,传递到克莉斯面门上。她浑身不舒服,捂住伊莎贝拉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活像这样真能保护她似的。
“她是我的病人。”大学士申明立场。她关上门,卧室里再次安静下来。静谧如有重量,落在两个人肩头。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开口。克莉斯能听到伊莎贝拉带有颤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仿如悲泣。
“你说……”伊莎贝拉哽咽,她用力吞咽,压平颤抖的声线,“安妮她,牺牲自己,保护了我?”
“她是一位英雄。她举动英勇,诠释了真诚与忠心,值得荣誉骑士的葬礼。他们不该……”
伊莎贝拉爆发出新一轮的恸哭。她推开克莉斯,撩开幔帐要钻出来,忙乱之中没能找到帐帘的开口,把驼色的帐子搅得一团乱。克莉斯心中大痛,为她解开束缚,捧住她被泪水搞得乱七八糟的脸。
为什么她会遇到这些事,一点儿也不公平。克莉斯理顺几缕粘在伊莎贝拉脸颊上的散乱发丝。倘若苏伊斯真的在看着这一切,她怎么可能是慈悲温柔的神祇?她分明冷漠,残酷,比死牢里最凶恶的罪犯还要无情。
“我要回家。”伊莎贝拉捉住克莉斯的手肘,小女孩一般向她恳求。“带我回家吧,请你让我带安妮回家。”
如果我可以的话。克莉斯心中苦涩。见到她的第一天,她就是这样,身处根本就不适合她的险境里,握着自己的手恳求。克莉斯多想答应她,然而她能使用的,只有无用的言语。“你做得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伊莎贝拉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她猛地推开克莉斯,滚向床的另一边。克莉斯三两步绕过大床,将她按住。房间的木门咔哒打开,皮鞋的硬底跺响木地板。克莉斯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伊莎贝拉安静,转身走向屏风外。拉里萨大学士阴沉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站着包括布柏在内的三位学士。高阶学士的丝绸长袍反射出冷淡的灰白光芒,拉里萨大学士手握着惨白的纸卷,指向屏风上莫娜尔枯黄的脸。
“请容我代她拒绝。”克莉斯张开手臂,阻止学士通过。
布柏噗的笑了出来,圆脸鼓得像颗肉丸。“吾等奉西蒙大学士之命,并且获得拉里萨大学士首肯。”
“拉里萨大学士并非她的监护人。”
“那你就是了?你以什么立场作出方才的陈词?”
克莉斯语塞,布柏见状冷笑。他越过拉里萨大学士,走到克莉斯面前,挑起他粗短的黑眉毛,示意克莉斯让开。克莉斯沉下手肘,用身体挡住他向屏风内窥探的视线。
“我重复一遍,她拒绝。”
“多么缺乏说服力的手段,那么我也重复一遍,拉里萨大学士已经同意,再没有人能阻碍研究的进行。”
“她刚刚苏醒,精神遭受重创,需要缓冲的时间。反正尸鬼的研究直到现在也没有突破性进展,再等上几天也无妨。”
“哈,好大的口气,还真当自己是双子塔的人。我告诉你,就算你是莫荻斯大学士的亲生女儿,也无权干预尸鬼研究。学会不是世袭的官僚机构,让开!”布柏学士扒住克莉斯的胳膊,要将她推向一旁。克莉斯无动于衷,学士推挤的力道在她眼中不过尚未长成的少年。
布柏学士气得涨红了脸,他用力将右腿塞进克莉斯与墙壁的缝隙间,大声嚷嚷:“该死的!我要为研究负责,为学会负责!这样的机会,好不容易这样的机会……要不是诺拉,还有你!你不过随便找个理由,好让诺拉跑在小组前面!你跟她一样,看不起药剂师,看不起我们这些堂堂正正通过考核的人。什么异国女子的安危,可笑的借口!”
“闭嘴!”克莉斯猛振胳膊,一把将布柏学士推开。他向后倒去,拉里萨大学士神色严厉,侧身避开;布柏的同伴惊讶地瞪大眼,尚且来不及作反应,布柏学士就一屁股向他坐了过去。面对闹剧,拉里萨大学士偷偷翻个白眼。她拍拍自己整齐的学士袍,轻描淡写转身向门外走去。抱住布柏的金发学士张大嘴,傻乎乎目送她离去。布柏半躺在同伴怀里,瞥见大学士离开,大叫她的名字,居然连大学士的称谓都没有加。大学士的脚步没有片刻迟疑,显然有跟西蒙大学士一样的听力困扰。布柏气急怒吼,奋力从同伴怀中跳起来,扑向克莉斯。克莉斯一把捉住他袭来的手,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一下子将学士大人牢牢钳制。布柏关节被别住,公驴似的大叫,脸上的红潮迅速蔓延,盖过他的粗脖子。
“你怎么敢!我可是学士!我正经受封,通过重重考试,我二十年苦读……”克莉斯板起脸,踹在他屁股上,一脚将他踢向门边。布柏学士跌出门,他大声怒斥,痛苦呼喊。留在卧室内的金发学士望向克莉斯,他被突发的暴力场面震呆,像只僵硬的木偶,只余两只发红的眼珠尚能转动。
克莉斯指向大门,“自己走,还是我送?”
金发学士一个激灵,如梦方醒,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去,最后干脆跑起来。布柏红着脖子还要再进来,被金发学士拦腰抱住,硬推向外。更多或蓝或紫的学士袍向门口涌来,莫迪默大学士也在其中。他双手背在身后,正对房门,嘴唇上厚实的白胡子拉成一道直线。克莉斯刚才正在气头上,发过脾气之后反倒心虚起来。我对学士动手,在众人面前。然而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她用力关上门,犹豫片刻,放倒墙边立着的落地烛台,将黑铁烛台当做门闩,斜顶在门后。
做完这些事,克莉斯转回身,伊莎贝拉已经挪到屏风旁边,单手扶着屏风望向她。她下意识整了整袍摆,大步向她走过去。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她腰际纱裙隆起的刺绣,伊莎贝拉像被秽物碰到一样,以别扭的姿势闪开,避免她的触碰。
“当心,你会伤到你自己。”
“比不上帝国人对我做的。”
“我……我并非他们之中一员。”
伊莎贝拉偷瞥她。她的紫眼睛里总有几分独属于她的无辜与稚嫩,望向克莉斯的时候,十有八九带着羞涩的怯懦。如今悲戚掩盖从前留下的所有印象,不过数分钟,她神采尽失,眼神中的茫然让克莉斯觉得她随时都会晕过去。克莉斯忍不住想搂住她,她却猛然间振奋精神,斥责冲口而出。
“是的!你是的!在奥维利亚的时候,你就是了!你骗了我,一开始就骗了我!在地下的时候,你还要甩掉托马!等我到了这里……只有安妮,只有我的奥维利亚……”
她抱住自己,低声啜泣。“你们都看不起我们,玩弄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到如今安妮都,安妮成了这个样子……我才不稀罕帝国人的怜悯,帝国充满了危险,我——”
房门陡然大响,打断伊莎贝拉。敲门人毫不矜持,不断拍响木门,黝黑的铁环打在木板上,当当作响。年轻男子在门后大喊,声称为了奥维利亚使者的安全,他们要破门而入。
伊莎贝拉狠狠剜了克莉斯一眼,活像是她派来的守卫。她抱着自己,拿出要与来人对峙的决绝神色,可惜只踏出一步,便碰到伤口,“哎哟”歪倒。克莉斯连忙接住她,环紧她的腰,不让她挣脱。
“别去,都交给我。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骂我,可以打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
伊莎贝拉在紧凑的拍门声中猛敲克莉斯手臂,她牙关紧咬,不肯发出声音,但眼泪仍然无法抑制,一粒接一粒滚落。
“我还在这里,只要我不死……”
克莉斯扬起手掌,为伊莎贝拉拭去泪痕。她的怀抱因此松懈开来。伊莎贝拉并没有趁机钻出去。她哪儿去不了,她无路可逃。伊莎贝拉扬起脸,颤声问她。
“为什么……”
克莉斯叹气,低头亲吻她的额角。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懂得要站在你这边。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我太笨。克莉斯抚摸伊莎贝拉的长发,缓缓搂紧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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