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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拉打量四周,最后瞅准矮墙转角处枯萎的樱桃树。柏莱人侍弄牲口是行家,养活植物就完全不行。这株樱桃树枝干羸弱,树冠常年遭海风吹拂,全部倒向一侧。如今上面只余几片稀稀拉拉的黄叶子,树干也沾满泥土,树皮被猪蹭掉大片。枯树无法承受身体沉重的柏莱人,个把细胳膊细腿的秘法师倒不在话下。诺拉掏出秘法绳索,将自己拉上树杈,映入眼帘的,是滚滚上升的浓烟,噼啪燃烧的火墙,还有橙红的墙壁前面,由铁链牵引的大小柏莱人。一个柏莱女孩被枪杆打倒,脸埋进半湿的泥坑里,泥浆染污白发,又沾染上火光的颜色,瞧不出是否流血。她的母亲从坑旁站起来,满手污泥扑向黑甲的尉队士兵。士兵横摆枪杆将她架住,另一杆枪由侧后方刺出,捅入女人侧肋。真够受的,柏莱人是天生战士,身体强健,挨了这一下不至于死,然而不死只会更糟。诺拉扫视人群,仍旧没能发现鲁鲁尔的身影。但愿她尚未赶到,诺拉默默祈祷,趁她到场以前,赶紧把这些家伙拉走,让那些自愿赴死的立刻就死。

女人中枪,并未就此倒下,反而握住枪杆。她的背后,被腰间铁链连接成串的柏莱人扭头回望,其中两个立时挨打。士兵用枪杆猛击柏莱人小腹,小巨人痛得半跪下去。女人见状,更加愤怒,用柏莱语大吼“光明王在上”,同时双手用力,蛮力将涂了黑漆的桐木枪杆压成拱桥,最后啪地一声折断。她夺过断裂的长枪,高举起来,挥向面前士兵。士兵甩起枪尾,扫向她下颚,柏莱女人矮身避过,长枪被毁的乌鸦抽出佩剑,大步上前,照准她膝头刺了过去。女人有心要避,火墙前再伸出一枪,枪尖直指侧肋,从柔软的腹侧刺入,将她高大的身体捅得倒退两步。

更多被押送的柏莱人回头,沉默的柏莱人墙骚动起来,有人用柏莱语低声交谈,说着什么“命定的劫数”之类的蠢话。更多的人,留有单侧发辫的头领女儿,粗手大脚的魁伟男人,苟且在柏莱村多年,背影已渐佝偻的老人,全都不约而同,石柱一般沉默。鲁鲁尔的咒骂因而格外高亢,她说的是大陆语,柏莱人的语言中,缺乏用来骂人的字眼。

“婊子养的操蛋东西,她还怀着孩子!”她拨开人群,奋力挤向火墙前橙光跳动的窄仄空地。说是空地,也不恰当。柏莱村被锁海崖边,近年来人口见长,土地总是不够用,畸形丑陋的低矮土屋被修得紧贴在一起。帝国人用铁锤与链枷砸烂土墙,驱策挽马拉倒房屋,创造出二十来码,满是瓦砾的废墟地带。守卫的乌鸦站在瓦砾堆上,目睹鲁鲁尔挤出人群。为首的一个提起链枷走下坍塌的土墙堆,迎向鲁鲁尔。

这可不太妙。我亲爱的密尔,你该不会笨到把你那根要命的棒子带在身边吧?诺拉骑在树上,手缩回学士袍的大袖子里,唤醒甲虫守卫。秘法色的甲虫扇动它莹绿的翅膀,嗡嗡飞出袖口。

“鲁鲁尔,你别……您不能伤害她,她什么也没做,她是我们的鲁鲁尔!”名唤花斑的女孩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她前些日子受了伤,这会儿头上仍缠着绷带。开什么玩笑,她的伤口可是由当代毒物专家诺拉学士亲手处置,你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傻大兵,还想毁坏秘法师的劳动成果,害她成为连皮外伤也治不好的笑柄?

花斑语无伦次,手持链枷的乌鸦嘿嘿笑了两声,听上去比守望城的墙砖还要冷硬。“老子不是当官的,也懒得跟猪猡扯什么妨碍公务的幌子。说实话,迟早都得进去,多耽搁一天对你们有啥好处?下了黑牢,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依我看,比烂在猪圈里强不知多少啦!”说着他伸手去抓花斑。被花斑推着后退的鲁鲁尔打掉他的铁手,男兵愣住,铁盔的阴影遮挡他的眉眼,让他看上去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反了你们!”他大骂,晃动胳膊,呼呼转起手里的链枷。鲁鲁尔抓住花斑的肩膀后退,乌鸦快步撵上。他扬起手臂,油亮的甲虫正好赶上。士兵偏头,欲避开那嗡嗡作响的东西,正好把太阳穴暴露在甲虫的电击范围内。哈哈,傻大个子,让你尝尝改良守卫的厉害!诺拉大乐。甲虫体表电弧闪烁,那点亮光与噼啪声在熊熊燃烧的茅屋面前,细微得不可能被发现。大兵甚至来不及呜咽,他手臂高举,身体晃了一晃,紧接着两眼翻白,仰面倒进泥泞里。

花斑惊叫,飞快转过身护住她的鲁鲁尔。柏莱人群里爆发出新一轮的骚动。有人下意识后退,同时有人却要上前,坚实的身体碰撞在一起。低沉的柏莱语中,有人惊呼“完了”,有人叫好,阴沉的嗓音中压抑着愤怒与欣喜。

倒地的乌鸦引来三名同伴,为首的斜肩膀嗓音沙哑,他铮地拔出佩剑,亮白的剑身被火光熏黄,仿佛刚从尿桶里拔出来。他用黄剑指向鲁鲁尔。“你们两个,过来。”斜肩膀的方下巴同僚快步从他身旁经过,单膝跪下,探出手指查看同伴鼻息。另一个围着红围巾的家伙行到昏迷大兵脚边,手按剑柄,护鼻后精亮的眼睛警惕注视着人群。

两个傻瓜,居然不趁机跑过来!诺拉远眺,估算押送柏莱人的乌鸦数量。能数出来的有十七人——还不包括躺下的那个,但帝国军人从不以单数出动,也就是说在场的大兵起码有二十个,或者更多。一口气放倒二十只乌鸦并非难事,但若只凭口袋里的东西……诺拉伸手摸摸左袖子,又捋了右边的袖子一把,只恨没把火油带在身上。现场如此火势,只需一枚,就把你们烧得片甲不留。

“还活着。”查看同伴的乌鸦对斜肩膀说,全没留意到头顶的甲虫有何异样。废话,他当然还活着,适才甲虫守卫只用了三分力,要让他顷刻就死,只会更加容易。

“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过来?以为我们不能拿你怎样?苏伊斯在上,月亮红了,猪人也跟着疯了!”斜肩膀嘟哝脏话,拎着剑大步经过昏厥的同伴。“都说你们是亵渎月神的魔物,是赤月的罪魁祸首,我本来是不信的。”

噢,我的双子神啊。魔物?亵渎?赤月?这铁脑瓜怎么把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的?诺拉冷笑,嘴角刚刚扬起,便见那大兵弯下了腰。诺拉以为他要动手抓人,然而大兵递出的手臂却是持剑的那一条。钢剑刺了出去,诺拉以为他一定刺中了什么。鲁鲁尔猛地弹起,撞向士兵。她是个纯种柏莱人,身形高大,矫健有力。大兵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在地。花斑大叫着扑上去,在泥地里胡乱摸索一通,最后只抓到一把污泥。她毫无章法,只顾发狠,抓着泥污朝敌人头脸一通乱砸。斜肩膀的两个同伴厉声喝止,同时拔剑在手,冲向事发地。

斜肩膀脸上虽然挨了几下,但毕竟是小孩的拳头,奈何不了他的铁盔与护鼻。他破口大骂,摸到腰际,短剑犹如一条亮白的毒蛇,弹射向鲁鲁尔。鲁鲁尔手无寸铁,只套了一件灰褐的麻布袍子。她来不及闪躲,只得用手臂硬接。剑刃切进她的肌肉里,柏莱人的血飞溅出来,跟帝国人的一样红。血滴落进半干的泥坑里,融进污水的橙红光斑中。

“吃粪的猪猡,不懂感恩的东西!我们已经赐予你们足够的仁慈,擦亮你们的猪眼,冥河里面也没有脏猪的位置!”方下巴扬起他的钢剑,被鲁鲁尔骑跨的斜肩膀拔出短剑,血水喷涌,染红他的铁指,漆黑的臂甲与下巴上的短须。诺拉振袖,放出余下的三只甲虫。逗留事发地的甲虫守卫俯冲向下,袭向挥剑的斜肩膀。

“该死的帝国人!那可是我们的鲁鲁尔。”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用大陆语大声咒骂。人群轰地一下被点燃,泥团,牛粪,石块,草鞋都被当做武器,掷向站立的帝国军人。系围巾的下蹲躲避,呼叫同伴,方下巴被飞来的石块击中。顽石打碎他的下巴,将他掀翻,他的钢剑随他一起,跌落泥沼。

“冲锋!冲啊,救下同胞!”

“他们要杀了我们,全部!你们真想做猪吗!”

乱哄哄的柏莱人群里,有人高声叫喊。一个柏莱男人冲上前去,他扶起鲁鲁尔,斜肩膀趁机爬起来,转眼间便被奔流的小巨人吞没。燃烧的火墙前,被铁链栓起的柏莱人攻击看守。第一个举起拳头的人被枪尖刺破喉咙,他巨大的身躯尚未倒下,同伴便拉起腰间铁链,套住持枪人的脖颈。喷射的热血浇透帝国人的头脸与柏莱人的手臂,让他们看起来如同火墙中诞生的火人。

该死的,全乱套了。诺拉唤回甲虫。柏莱人雪白的头顶不断从树下穿过。骑在矮墙上的,站在房顶上的,躲在同伴身后的小巨人纷纷冲出来,他们大声呼喊,宽大的脚板践踏软泥,魁梧的肩膀紧挨在一起,向手持长枪钢剑的帝国尉队士兵发起冲锋。

火墙前方,帝国弩张开弩臂,第一波箭雨铁耙一般犁过柏莱人锋线,将冲锋的小巨人放倒。紧随而至的同伴不惧生死,十字弓上弦的空隙间,他们跃过倒伏抽搐的温热尸体,举起巨拳,迎向身披冥神色彩的帝国人。第二次齐射只将推进的肌肉阵线射出几处窟窿。乌鸦已无暇再次为他们的重弩上弦,怒吼的柏莱肉身与帝国钢铁撞击在一起。愤怒的呐喊彼此交织,分不出哪是帝国,哪个属于野蛮未开化的劣等民族。帝国的武士举起钢剑,锐利的帝国钢被古老的蛮横肌肉夹住,石块如若钢锤,将顶着文明脑袋的脖子砸进胸腔里。

蠢货们,你们不是在救你们的同胞,只是在找死而已!诺拉一边咒骂,一边抱紧枯树。羸弱的树干在巨人们擦碰下摇晃不已,枯枝吱呀作响,不知何时便会折断。

在你们全部被宰之前,无论如何,要把遗迹抢救出来!诺拉的脸贴紧树皮,向鲁鲁尔的院落张望。嘴唇苍白的柏莱少年跳下土墙,冲入人群,抬头瞥见树上的诺拉,迟疑片刻,扬起手臂,将手里拳头大的石块猛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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