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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逃的,蠢货!”再一次地,蜷缩在黑影中的绯娜呢喃,隔着牢笼满是铁腥味的锈栏杆,她言语中的腐烂气息仍然明晰得让伊莎贝拉直皱眉头。“啰嗦得要死。”伊莎贝拉抱怨,同时蜷起腿,裤腿上胃液的恶心味道让她直皱眉头。一天之前——或许是两天——在与搜捕队的战斗中,她被揍得吐了自己一身。眼见那群黑皮败类又要对绯娜下手——就像他们对付克莉斯那样——伊莎贝拉的心中只有无边无际的狂怒。疼痛和恐惧在那之后才逐渐占据上风,如今她跟绯娜被锁在落湖镇的地下监牢里,武器全都被收缴,只等领队一声令下,就要被押回洛德赛,投入新的囚牢中。

“我到底贵为皇族,你说,他们为何如此待我?”

“为了钱吧。总有人许给他们,世袭的爵位,镀金的腰带。”

“哈。”

她是真的在笑,伊莎贝拉心想。亏她笑得出来,有好多回,我都忍不住快哭了哩。唉,我真是个蠢货,一而再,再而三地令自己陷入绝境。事到如今,除了陪命不久矣的叛逃公主说说话,我又还能做什么呢?伊莎贝拉偷清嗓子,跟绯娜搭话。

“你贵为帝国公主,向来簇拥者众,居然问我这种问题?”

“哼,簇拥者。他们的言语变得比他们的影子还快。”绯娜冷笑,而后轻声叹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的一生将会怎样?”

这算什么问题?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却不由自主地顺着绯娜的问题想下去。普通人?出生在奥维利亚某户农夫或牧民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里,还不到骑马的年纪,手脚就生满了冻疮的普通人?我将不可能识字,除了出嫁的那一天,不可能出远门,也就永远遇不到帝国黑甲黑盔黑披风的女骑士;不能听她的故事,看她的剑技与秘法,在她的怀里,感觉她的呼吸和温度。我会永远不知道飞龙骑士芙蕾雅的故事,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作邻村某个男人的妻子,不知道我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纵马驰骋,让朝霞和晨风为我们作陪。

“别再说了。”伊莎贝拉咬住嘴唇,委屈的泪水迷了她的双眼,好在牢中一盏油灯也没有,不论如何流泪,也不用担心教旁人瞧见。“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她的话语软弱无力,连她自己也不能安慰。

果然,绯娜听了只是叹息。

唉,她说的没错,我真是蠢透了。伊莎贝拉默默饮泪,叹气也不敢教绯娜听见。地牢又臭又闷,老鼠悉悉索索,沿着石头铺就的甬钻进发霉的稻草堆里。伊莎贝拉悄悄往绯娜的方向挪动,镣铐的声响惊扰狮子,引发又一次叹息。

“我从前——我一直——我生来高贵,和你一样……”最后半句话跟老鼠的脚步一样轻,伊莎贝拉不敢再动,竖起耳朵倾听,偷偷抚摸手臂上因老鼠而竖起的汗毛。“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和死会同样高贵,有金钟奏鸣,乐队送迎;夏宫上空白鸽飞舞,首席大学士为我篆刻纹章,威尔大神官为我歌颂赐福。我以为我——”

绯娜陡然顿住,一个呼吸之后,伊莎贝拉才明白她是哽咽了。狮子的骄傲让她无法落泪,于是伊莎贝拉只好替她叹息。你是可以哭的。哪一个女孩在失去了兄长,军团,地位,国家,被投入地牢即将赴死的时候,还不流泪呢?就连克莉斯也有害怕的时候。苏伊斯造出眼泪,可不是为了让你憋住它。要是把这番话说出来,不知她会不会立刻像狮子一样咆哮,扑过来要撕碎我。伊莎贝拉暗自摇头,尽可能温柔地,透过监牢的铁栏杆注视她。

“对我来说,你才是强大帝国不可一世的公主,而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平凡的容貌,平凡的见识,与权柄无缘,将来只能——”晦暗的未来让伊莎贝拉哽咽,她用力吞咽,喉咙里泛起一股土灰味。“比起接受那样的未来,我宁愿在这牢里死去。”哪怕是和你一起。

“哼。”绯娜又用她惯有的鼻音嘲笑她,令人意外地是,这一次听上去一点也不刺耳。“我们当然不一样。放心好了,再给泽娅十二个胆子,她也不敢要你的命。按惯例,抓住我们的家伙应该立马启程。耗在小镇稀松的监狱里绝非他们本意,路途上有让他们忌讳的东西,极有可能是托了那些活尸的福。回到洛德赛,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分开处置。你是奥维利亚大公的女儿,更是他继承人敬爱的胞姐,只要你父亲的继承权没有旁落,你大可放心,尽管跟泽娅提条件。哼,她害死老哥,还要处死我,泽间世代拥护威尔普斯的贵族们会一股脑冲进夏宫,管她要说法。况且如今怪物横行,她会害怕,只怕眼下就缩在床底瑟瑟发抖呢!你不要害怕她,坚定自己的立场,大胆地说,让她把克莉斯还给你。赦免一个半血柏莱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甚至不会动她半个指头,这样的人情,她做梦也巴不得卖给你呢。”

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索性把希望留给我。酸楚塞满伊莎贝拉的胸腔,她握住手边霉烂的稻草,生锈的铁镣发出金属坚硬冷酷的声音。你这个笨蛋,快想点什么安慰她呀!伊莎贝拉轻吸鼻子,偷瞥绯娜的方向。帝国的狮子被完全的黑暗吞没,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知道她有没有颤抖,像发烧昏迷时那样,哽咽垂泪,呼唤她姐姐的名字。

“我说的都是真的。”“什么?”

绯娜让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黑暗中,她轻声嗟叹,拨弄铁镣,冷笑嘲弄自己。“这下我在你们眼里,要变成只会说大话,瞎许愿的昏君了。信不信由你,我对自己的承诺,远比你想的上心。如果我能活下去——”

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声响吓了伊莎贝拉一跳,也切断绯娜的言语。狮子闭了嘴,呼吸声即便在隔壁牢房的伊莎贝拉听来,都沉重而急促。伴随开门声而来的是皮靴声,还有男人说笑的声音,牢房里的耗子被来人弄出的声响与火把昏黄的光团惊扰,吱吱叫着穿过铁栏杆,从伊莎贝拉脚底飞奔而过。奥维利亚的小姐忘了害怕,瞪大黑暗中的眼睛,凝望忽明忽暗的光团。

石牢在地下一层,上面是看守的房间,眼下正由乌鸦军团与禁军混合而成的搜索部队占据。门开了,却几乎没有阳光,眼下一定不是白天。夜里逃亡要比大白天容易得多,只要威尔立刻附身在他的后嗣身上,让她徒手挣脱镣铐,掰断牢笼,我们即可逃出生天。明知毫无希望,伊莎贝拉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牢房门口的动静。很奇怪,看守应该是特别尉队沉默的乌鸦,然而听上去却像一伙图谋不轨的土匪——并且绝不是图哈手下的那种。酒的味道顺着石头甬道飘下来,即便在霉臭粪尿味充塞的地牢里,仍然显得突兀。火把与主人一样醉醺醺,摇晃着走下石阶,领头的在缺角的石阶上滑了一跤,他因此咒骂,这回伊莎贝拉听得很清楚,是那个威廉的声音。

绯娜长吁一口气,她在黑暗中伸直脚,脚镣和手铐一齐哗啦作响。“让我猜猜:老头子把自己锁进地窖,跟特别尉队接上头的时候也没招呼你,你对他,比他对你还要失望?你跟泽娅——你们尊贵但注定失败的皇太后——素未谋面,不如把注押在我身上,将来封爵赏地自然不在话下?还是我高估了破败乡镇的土财主,脑子长在脐下三寸的家伙们只是想趁机尝尝公主殿下的滋味?”

绯娜说得恍若无事,伊莎贝拉浑身汗毛却立刻炸开。胖山姆的保证,绯娜从前威胁她的说辞,乃至仿佛一个纪元以前,克莱蒙德在黑岩堡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同时暴冲而来。

我该怎么办?掌中霉烂的稻草被她捏得稀烂,她咬住唇,膝盖没出息地颤抖。我可以射杀骸骨将军,我能击退尸潮,射中百步以外跳跃的尸鬼,可是只要一想到……绯娜是对的,那样的事,我一次也没办法承受。万一……克莉斯会怎么看我?我该如何面对她?还有父亲,我……

伊莎贝拉揪住连接手腕的镣铐,生铁的味道给了她一丁点儿可怜的安慰。威廉打着饱嗝,扶墙而下,佣兵跟在他后面。火把的光团一步一摇,逐渐照进石牢肮脏狭窄的甬道。铁的栏杆投下一道道瘦长的黑影,绯娜背靠墙壁,抱膝而坐,牢笼的黑影笼罩着她,仿佛留在她身上的一道道乌黑鞭痕。

“我刚学识字那会儿,嗝,镇子里来了一支马戏团。父亲不准,我背着他偷偷去看。马戏班的马车里关了一只白色的母狮子,半截身子都没有毛,背上全是伤疤。我问马戏团老板怎么回事,你猜他如何回答我的?”威廉踱到绯娜的牢笼前,拨弄牢门锁头,他的身体随生锈的铁锁一起轻晃,凹陷的眼眶之中全是阴影。戈德在他背后站定,漫不经心地瞥了伊莎贝拉一眼。早就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是银币的分量重些,什么并肩作战的友谊,在佣兵眼里全不存在。戈德背后,是其他几个穿戴硬皮甲的佣兵,地牢太黑,伊莎贝拉没有要凑近火炬观看他们面容的意思。反正图哈不可能在他们之中,追求正义与光明的柏莱人也不可能在,这些为银币卖命的帝国人,这一个和那一个,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那是马戏团最凶的一头狮子,吃尽了鞭子,打得驯兽师废了胳膊,也不肯听话。‘不过没关系,诸神赐予人类更致命的武器。饥饿,干渴,活下去的热望。掌握了这些,再凶暴的猛兽也能驯服。’马戏团长这样跟我说。”威廉摩挲铁索,将脸伸向栏杆之间的空隙。

捅烂他的脸!伊莎贝拉只恨手中没有长矛。见鬼的渣滓!倘若她身居王座,不,只要她脱出牢笼,你不过就是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亏你还有脸当着我的面向她大献殷勤,当初尸潮来袭时,你唐突的示爱与现在的根本如出一辙!眼看她落难,你就打算趁虚而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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