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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将军以为,这二分天下之势,尚能维持多久?”韩远之缓缓捋了捋长须,开口反是先向我问道。

“双方势均力敌,一时怕是难以改变。”我思索片刻后如实相告。

“何为势均?”

“虽时有战事,却互不能吞并而已。”

“那为何势均?”

我有几分不解地望向他,心道他此言虽问得蹊跷,却又不得不承认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顿了顿,诚恳道:“在下不才,愿请前辈赐教。”

“君臣势均,所以国力敌尔。”他悠悠一笑,又望向我道,“独孤将军以为,可是如此?”

我思索片刻,忽然领悟,忙一拱手道:“前辈所言极是。”

“长久以来,南周皆臣弱而君强,是臣子之能虽稍有欠缺,然君王诸事独揽,国力依旧强盛不衰,方能分得一半天下……”他刻意不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我,目光中似是有所期盼。

“……然而后殷君弱而臣强,君王往往仁慈优柔,国业主要依仗忠良贤能匡扶,是以方能在二分天下的形势中立足。”我依其意徐徐接口,末了慨叹道,“韩老对天下大势洞察之深,着实令鸿敬佩不已。”

“独孤郎深领我意。”他并不在一般哈哈一笑,忽然道,“于是皇上之意,独孤将军可已知晓?”

我着实不明他话中所指,思索片刻道:“不知韩老口中‘皇上之意’所指为何?”

“便是巢湖一战,”韩远之徐徐道,“九万殷军和独孤将军,为何皇上单单选择擒住将军,而放那大军全身而退?”

我忆起萧溱过去提及此事,不过以他的“兴趣”寥寥带过。彼时一心只叹自己如何失算,却未曾想过他为何要如此。如今此事被韩远之再度点出,思考之下,心中确是生了些疑虑,便如实道:“鸿实在不知,恳请韩老赐教。”

“依老朽看,是歼灭八万大军,还是擒拿一人,取舍之道便只在一处,”韩远之可以顿了顿,望着我道,“便是要看那人可值八万大军。”

我不觉敛眉,却并未接话。

“独孤将军,在这殷周之争中,你可曾明晰自身的重要之处?”他见我如此,反是抚掌笑道。

我略一迟疑,“鸿不过一介武夫,略有退周之功罢了。于这南北大局中,又岂敢自夸什么。”

“非也。”韩远之亦是徐徐笑道,“若非畏惧将军神威,南周这二年来又怎会全无动静,只安心退居淮水已南而鲜有北上之举?”

“不敢。”我苦笑道,“鸿若真有韩老话中之威慑,又岂会落得今日之境?”

“这便是皇上用意之所在了。”韩远之听我此言,确是捋须笑道,“将军既知这天下势均乃是源自君臣势均,那么,若要破对方之均势,于后殷则须从南周之君入手,”他放缓了声音,徐徐道,“……而于南周,则须从后殷之臣入手。”

我心中一紧,望向他道:“依韩老此言,皇上擒我,可是为了致乱于后殷廷内?”

韩远之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我,只是徐徐道:“九万兵力虽多,却可再度募集,而日后可会再出个独孤鸿,却是难说了。”

我听他此言,心中已有八分考量。

建盛帝生性宽仁羸弱,此天下皆知。虽然我曾在南周大殿上极力为之辩驳,但内心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作为一国之主,仁慈有余,霸气不足,终是少了些君临天下的威迫。后殷之鼎盛,多年来主要依靠着宇文、万俟两大家族并立扶持,而到了建盛帝这一辈,万俟氏已衰落下去,朝政内则倚仗丞相宇文硕主持,外则主要由我连年奔走,数退敌袭。

而如今萧溱借巢湖一役,将我擒拿,便好比生生攫去了后殷大殿一角。文武失衡,内外不均,朝中势必将乱。且不论是否能有人接替于我,就我手下百余名将士,若不接纳这新任的大将军,也势必会给朝中添去动乱。即便是他们欣然接受,然而兵将之间的磨合却也要费些时日。萧溱若借此机会大举进攻,却不知以后殷目前之势,还能否保得山河完璧?

心下忽生隐忧,萧溱用心之深,确是常人难以度量。后殷逢此对手,不知能否应对从容。只恨自己为人所制,空有余恨,却无力回天。

思毕后顿觉有醍醐灌顶之感,作揖一谢道:“韩老此言,确令鸿茅塞顿开,只是有一事仍不解,还请赐教。”

“请讲。”

“皇上有心破后殷君臣之势,然既已擒得鸿于巢湖,为何不将鸿就地斩杀,反是机关算尽,处心招降,甚至迫鸿更名改姓,难道不怕鸿若有一日得回后殷,却是要与之为敌么?还是准备利用鸿再做何打算?”

“老朽亦非神人,”谁知韩远之竟是出我意料般叹了叹道,“皇上历来心思极深,不杀将军,反是厚待至此,许是真心爱惜将军之才,此间玄妙老朽亦是难以参透,唯有如此猜测而已。”

我反思这半年来萧溱之举动,却是丝毫看不出什么“爱才之心”,便只淡淡道:“只是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机会,鸿却是定要回去后殷的。”

“这点老朽自然知晓,”韩远之笑了笑,面色里却布满深意,“然将军既已明了皇上用意,定知留在此处便是正中其下怀。加之如今烽烟再起,将军此时不速速回去,却意欲待到何时?”

“韩老,您方才所言……可是‘烽烟再起’?”我恍然间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不由坐正了身子。

“原来独孤将军并不知晓?”韩远之微露诧异之色,随即叹了叹道,“难怪将军如此悠闲之态,老朽初还道将军已甘于此状,再无北归之心了。”

我闻他此言方才意识到,他方才一番天下之论原是为了激我重新燃起斗志,不由笑了笑,“韩老多虑了,鸿无一日不思北归,只叹身不由己而已。”随即又正色问道,“韩老方才所言,‘烽烟再起’又是何意?鸿卧病数月,对如今之势着实不甚了解。”

韩远之目色中闪过一丝凝重,“将军可知,南周五万大军已于数月前北伐,连克数城,如今已一举收复庐、寿二州,正奔光州而去,其势大有越淮水北上之意。”

我忽然忆起腿伤之时数月未曾见到萧溱,如今看来,他那时定是在忙于战事。不由心中一紧,急急问道:“那后殷如何?守将何人?如何能在数月间连失两城?”

“那老朽便不得而知了。只是如今以此战况来看,失了将军后,后殷之情形,怕是并不乐观。足见皇上擒将军之策确有奇效。”

“韩老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以为韩老既归隐田园,便不再涉足此南北之争了。”

“不过为‘太平’二字罢了,”他轻叹一声,“归隐田园说来容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陶潜一般,将凡尘中的一切全然弃置,只求采菊东篱,躬耕世外?老朽自知不如,只要还身处人世间,便终是抛不开这世事纷扰。”

“那么韩老此言,自是望我速回后殷,挽回颓势了?”心知答案不言自明,不待他作答又喃喃道,“此番皇上独自带我前来,若论逃离,确是千载难逢之机,只是……南周关卡重重,凭我一人之力,纵然离了此处,想要回去后殷却是难矣。”

“并不难。”韩远之眯眼露出一丝笑容,从广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

我愣住片刻,方伸手接过握在手中,触感冰凉。

定定盯着看了许久,又抬起头徐徐道:“度韩老之意,自然不会让我杀了皇上罢。”“确是如此。皇上若有不测,必当天下大乱,这却不是老朽所愿。”韩远之淡淡道,“不过,只要皇上不及发出通缉将军之令,将军便可速速安然北归。将军以为,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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