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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望了望窗外,许是已过三更天了,帘外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几案上一盏昏暗的烛灯,只能微微照亮屋内一角。

故意未剪去那已烧过的灯芯,不愿让光线过于明亮。因为方才敛翠敲门时,我告诉她,自己已经睡下。

而事实上,我木然地独坐在床边,已经有些时辰了。不知第几回?低眉,膝上放着的,是三尺白绫。晚风隔窗透入,撩得素白的一角不断地向上微微翻起。

伸手轻轻握住,自知此时已别无退路可走。脑中有隐约些恍然,心内却是平静异常。

或许这生死之间,倘若真做出的抉择,倒也坦然,倒也无所畏惧了。只是一时间,太多往昔浮于心头,竟好似知晓日后再也无法追忆一般,抹之不去。

*****

我叫隽玉,乃是后殷公主,当今建文帝的皇妹。

皇兄待我极好,登极之前常在深宫之内与我作伴,时而亲自授我文墨之事。他为人谦和恭顺,然而身为皇长子,却不得不身系家国权术之争。偶尔在我面前表露出无奈,而彼时我还年幼,便连劝慰也无法为之。

及长,父皇驾崩,皇兄顺理成章继承帝位,由宇文丞相辅政。至此,他立于朝堂之上,我居于深宫之中,兄妹二人便极少再有机会亲近。

对于宫中之事,我无力也无心参与,时日一长,便愈发深居简出。与自小相伴的丫鬟敛翠一道,终日吟诗作画,闲步赏花,如此年复一年,不识愁滋味。

只是,那般闲适的年岁,却止于数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我躲在帷幔之后,偷眼瞧见了一人,自那一刻起此心此情,便再无法静止如水。

那日清晨皇兄派人传来话说有臣子上贡了一批翡翠玉石,唤我亲自前去挑选几样。我自知挑选是假,兄妹借机一叙才是其意,便略略打理仪容,欣然前往。

到了皇兄处,皇兄首先自怪政务繁忙,兄妹二人久未谋面,又很快传人那处无数珍宝,让我挑选。

我随手拿了几样,谢过皇兄,正待开口询问近况,却听得一人来报,说独孤将军求见。

皇兄闻言大喜,连忙宣他进来。又转身对我歉意道,独孤将军照理应是三日后抵达,如今看来许是提前归程了不少。他军功卓著,此番凯旋,却是不可怠慢的。

话音未落,已闻得一人步伐稳健地上殿而来,行至皇兄面前拱手一礼,铿然道了句“参见皇上”。

定睛一看,此人一身龙鳞铠甲,身形挺拔,便只这一二举止便尽显英姿勃发之气。

这便是众人口口相谈的镇南大将军,独孤鸿。除却他连年煊赫的战功外,关于他的诸多奇闻异事,杂言传说,虽深居宫中,却也听闻不少。这般谋面,却是初次。

皇兄顿了顿,示意他无需多礼。接着便侧身向我,对他道此乃隽玉公主。

他抬起眼朝我这边望了望,英气逼人的眉目间缓缓浮现出一丝温和之色,淡淡莞尔道:“独孤鸿见过隽玉公主。”

我闻言急忙一礼回应,却自觉面颊上有欲燃之意。又匆匆转向皇兄道了声回避,便转身行至里屋。唤人放下了纱帘,却只是一直立于其后。

隔着纱帘,二人对话之声隐隐传来,无非议及战争之事。我听之不懂,却终是抵不住诱惑,自帘后悄然挑起一角,远远望去。

眼中那一抹身影,雄姿焕发,器宇轩昂,举止从容而气度非凡。

忽地忆起一本书中提到的富商之女为其撕毁媒妁非其不嫁之事,彼时只笑那女子痴狂不羁,如今……竟觉并非空穴来风。

时间似有那么一刻静止在原处,脑中亦是空白一片,别无他物。不知定定望了多久,陡然回过神来,猛地放下纱帘,自觉心跳狠狠撞击着胸口。

“公主这是……?”丫鬟敛翠突然凑近问道,“为何面色发红?”

我闻言赶紧一笑,忙道无事。但心内却知绝非如此,便是这一眼,许多东西暗藏于心,已然尽数改变。

*****

自那日起,便再无法忽视这样一个名字,独孤鸿,以及和他相关的大小诸事。

他身居要职,连年南下抗周,每隔数年才能回朝一次。他凯旋时,我便暗中窥其风发之意气,他参见皇兄,我便事先藏于帘后观其洒脱之举止。

年年如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已然愈陷愈深。

此事自然是瞒不过敛翠,她劝我数次,极言帝王家女,婚嫁之事又有多少能自己做主?如此不计后果地倾心于他人,只怕末了苦果却要自己承受。

我虽绝不会自行提出,却暗中思量,他当朝大将军,战功卓著,若论婚嫁,或许并非妄想之事。然而敛翠闻我此言却摇了摇头,告诉我此事并非我想的那般简单。若了解朝中局势,便知宇文一家乃是支撑后殷的最?大家族。除却丞相宇文硕又辅政之功外,其余后辈亦对后殷基业起着举足轻重之作用。几代以来,王女与宇文或者万俟世家的联姻已几近成为固有之惯例,到我这里,万俟家族已经衰落,所谓归宿便毫无疑义便是宇文世家了。

我听闻此言,黯然数日,终是决意斩尽情丝,断绝瓜葛。由是,他留守于都城的这两年内,便尽力避开与其相见之机。其心虽痛,却反是暗盼其早日成婚,也好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

然而却未料这两年中得到的有关他的第一条消息,竟是他的死讯。

奉命趁南周内乱发动奇袭,挥师南下,直指建康,却在巢湖旷野被生擒,各中细节已然模糊,只知数日后,一枚人头自南周使臣的手中呈上,其面目已无法辨认,其状更是惨不忍赌。

我听闻此言,脑海中初是一片空白,接着立刻浮现出他遭受酷刑致死的种种画面,当即无法自制,眩晕过去。

醒来之后据说已是高烧退却的三日之后。整个人却依旧如行尸走肉一般,自知神情已恍惚到极致,却也只是听之任之,无力改变。

皇兄来过数次,知晓了缘故,只是叹息几声,劝慰我斯人已去,不若忘却才是。我疲累地挤出一丝笑容,泪水无法自制地却顺着眼角溢了出来,一直一直,顺着面颊淌过。

此时才知那二载相与回?避的时间里,对他的倾慕并未减去分毫,反是沉积得愈加浓烈,愈加难以掩饰了。

只是却已然徒劳了。

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已渐渐恢复了几分气色,但前提是强迫自己的思念不去触及那件事。然而一载之后,听闻皇兄趁南周疏忽戒备之时,一举发动了反击。虽夺回?了之前失却的数座城池,然而此战艰难,兵力损失超出预计,加之补给无法支持,所以一时陷入瓶颈之中。

朝中上一再三,终是决定主动请和。

其中,便有大臣提出和亲一事。然皇兄似是对此点颇有疑意,并不轻许。然以宇文硕为首的朝臣,却极力劝谏皇兄,过是当前,儿女之情便是要次之。皇兄一时亦是难以决断,但却也未曾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我虽长于闺阁,却深知和亲此事。历朝历代,王昭君,刘细君,文成公主,作为两国间政治交换的筹码,又有几人真正地幸福过?我自知此番和亲亦然,深知更甚至,说白了,不过去做人质,换得几年太平而已。

然而我却愿意如此。几日之后,我主动地找到了皇兄,表明了心迹。皇兄大为讶异,起初不愿让我置身涉险,然见我坚定的态度,随即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于是很快,和议异常顺利地达成,不久之后我便坐上了和亲的大轿,往南而去。临行前,皇兄握住我的手落下泪来,只道他明白我为何愿意前去。

我反而淡淡地笑了笑。只因我早已心如死灰,非我所爱,无论是谁,其实都别无二致,倒不如能为家国做些贡献。此点,皇兄定然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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