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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厘的右臂挽住了屈颂的肩,与她摩肩而行,走了数步,到湘竹幽丛之畔,隔着石砖砌成的梅花院墙,看着一池波澜不兴的碧水,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落在如今孤立无援的屈颂的心头,不啻惊雷,她的心脏开始发抖起来,果不其然,优厘他转过了面,神情仍然是慈爱和温和的:“阿奴,我已决意,在此次晋国宫宴之后,便带着越和阿月离开晋国,到周国去。”

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但屈颂却还是怔住了,随后,她的耳鼓之中仿佛响起了一种近乎爆炸的嗡鸣:“师父?”

优厘松开了右臂,与她对视,“这一决定下了许久了,本是想带着他们俩和你一起离去的,但无奈你已被晋国召入宫廷为公子治疾,已走不了了。”

屈颂一阵恍惚,但心头掠过一种猜想,她急忙说了出来:“师父是担忧公子长庚会对你不利?”

严刑逼问,甚至宫刑、车裂、大辟,全都是长庚做得出来的。他之所以不直接扒开自己的衣裳一探究竟,一则是为了赌一口气,二则是,他不满父母的安排,更不满她,一旦他赌输了,自己这个“男子”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娈宠,从此晋公子的名声会比眼下更糟糕十倍。

优厘似乎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不但眼底青灰,眼中更是浮着一层淡淡的血红细丝,但这一切太细微了根本无法察觉。即便是在靠近宫灯的地方,教朗朗的灯火照着,也看不出来。

许久之后,优厘直起腰背,他的带着如往昔慈爱温度的手掌再度在屈颂的背后轻拍了拍,说道:“做出这个决定已经长久了,并不是顾忌公子长庚的手段。我之歌舞均是脱胎巫祝之术,但晋国不兴巫祝之术,久留下去不利长远地发展,更是有悖于我将优人之术光延九州的初衷。阿奴,师父只是盼着你,能够体谅。”

师父都已这么说了,屈颂自知,她只是一个被师父从死人堆中捡回的孤儿,没有权利央求师父留下。

可怎么能?师父早不要走,偏偏在这时说要离去,而她偏偏于此时身陷囹圄,师父的离开与她而言不啻于一种抛弃。

屈颂的身体是僵的,明明穿着晋宫里上等的狐绒外氅,却仍是感到那股寒气如尖刀似的直往骨头里捅去,一刀一刀,刀刀见血。

她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让优厘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愈来愈浓,实在是于心不忍时,屈颂望向师父,咬牙,屈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优厘震惊,往后退了一步,“阿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快起身!”

屈颂跪得笔直,优厘往后退一步,她便跟近一步,一直把优厘逼到了湖边上,退无可退,她的唇瓣被咬出了血痕,方才画好的花妆被两道胭脂色的泪痕划破了,变得狰狞诡异。

“师父,你要离去,便是舍了阿奴,从今以后,阿奴还能到哪里去寻师父?”

人非木石,优厘岂不动容?何况这是自己的一手拉扯大的小徒弟,她的天赋远在荆月和越之上,自己将她带在身边拉扯了八年,搀扶着她一路刀山火海地趟过来,说舍弃便舍弃,心怎么不会痛,可优厘再是不忍,也没迈出那一步,他狠心地看了眼屈颂,便彻底地背过了身。

“师父!”屈颂的泪水汹涌而出,近乎撕心裂肺。

“阿奴之命,师父施予,阿奴之名,师父赐予,自跟随师父以来,八年未敢自专,一应事宜无论大小都听从师父安排,惶恐自己有处置得不当的地方,让师父嫌弃,从此见弃。”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见优厘仍然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屈颂绝望之下,又朝着优厘唤了一声“师父”,她的额头砸了下来,重重地磕在身下的青石砖面之上。

一声,不肯回头,再磕,磕到让他于心不忍为止,三声,四声,无数声。

小徒儿一贯冷静,斧钺加身面不改色,几起戏台上的冲突都是靠着她的沉稳聪颖化解,包括有男客调戏荆月,只要屈颂在场,便能把事情立刻平息。她不说一个“苦”,不喊一个“累”,也似乎从没有过“怕”的心态,孤僻冷静到让优厘不止一次地怀疑,她的身体之中住着一个幽深的魂灵。

但此时屈颂跪在地上,已是满脸泪水,彷徨无措地朝他跪移过来,双手扯住了他垂落旁侧的大幅衣袖。

优厘的心在发抖,但,也不过是迟疑了一瞬的功夫,他将衣袖从屈颂的手中夺回,再度背过了身。

“阿奴,师父有师父的前程要奔,你亦有你的,晋国偌大王宫允你出入,你已是比师父要有福气有能耐多了,你明白么。”

屈颂一怔,她看向优厘。

优厘做出带着嫌弃和出于被徒儿如今的成就所超越的不平和嫉恨的神色,走开了两步,抬手要唤荆月。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轻盈笑语,“我当是谁,深夜里着花面于芙蓉池畔滞留不去,如此绝情,啧啧,原来,优人台上好戏不断,到了台下,这师徒决裂的戏倒是更好看些!”

那是道男子清沉的嗓音,随着笑语之后,便是两道清脆的击掌声。

屈颂回眸,只见不远处枯死的几株垂柳之间,露出隐隐闪烁的宫灯,随着那着华美玄服的公子的走出,宫灯愈来愈亮,将他四周照得如辉煌白昼般。

宫灯随着他的拂手一停,光火停在粼粼的水面上。

公子从柳树后头走出来,玄服迤逦垂地,手执一把撒了朱砂墨点的白扇,发间穿着玳瑁削成的一根发簪,眉眼精致,不过仅有三分温和,剩下七分却是一股妖冶之气。

这是晋国王宫今晚的贵宾,齐公子季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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