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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黄河水结冰格外地早,中山的人马从灵寿出发,只能走陆路,经过邯郸、朝歌,南下涉郑国,渡溱水、颍淮二地,暮秋时分,至邓邑,到了汉水江边。

秋风乍起,木叶俱下,洪水扬波。

聆泉的船就泊在江边,川上风声嚎啕,船篷里头却是温暖如春。聆泉身边的女婢宦官煮的茶叶带着一丝春日靡靡的幽香,似乎弥散了整个江面一般浓郁。

屈颂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面前的中山君自饮自酌,她无动于衷。

不久以前聆泉要带她南下的时候,她就又对中山君把话说开了一遍,但中山君似乎不为所动,给她的那种怪异不安的感觉也愈来愈烈。但中山君既已承诺在事成以后把她送回师父身边,她就信任他最后一次了。

聆泉风流地饮茶,望着从方才到现在纹丝不动,任凭河水冲刷着这艘不算大的船儿不住地晃动,她身形岿然,不禁一笑,“你的姿态,学的像是晋人,寡人一直觉得晋人尚武,虽然厉害,但不苟言笑未免失于无趣,只长庚这一个人不算是那么无趣罢了,你也不是同他学的。”

屈颂置之不理,耳中听到了邻船上一些动静。

这个时候,聆泉也听到了。

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再仔细听下去,确乎是有人声,有一艘船正在迫近,并且似乎就同样要泊于岸边。中山君的心腹内监温让示意为王出去探看,中山君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必过多声张。

邻船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晦气晦气!我早知道那小子动不得,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和气性,真招惹上,不反惹上一身骚,断胳膊少腿是不能善了的!要不是你我如今身在楚国境内,还有个庇护之所,要不是这样,你以为自己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那声音雄浑沉厚,中气十足,听上去像是一个中年男子。

但他们说的“那小子”是谁?

屈颂一阵困惑。

聆泉若有所思,三番五次的茶盏到了唇边都不肯饮,凝神细听着。

他们这条船上一丝动静都没有,宫婢们个个敛声屏气,唯恐搅了王上的事,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隔壁已经挨得很近了,除了那中年男子以外,又多了一个颇年轻的少年人的声音:“父亲大人,可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来楚国做甚么?他们晋国内忧外患,杀父之仇都还没有报,国中洪水泛滥,还没有根除,这个时候他要来楚国?咱们大家都是收到了楚国的请柬的,楚侯的话虽然没挑明,但也是明明白白的了,他就是要在这些前来的国君使者里头,挑一个中意的女婿,外达到连横的目的。他家的小女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好年纪!晋国的这个小子,年纪不大,又是一国之君,正相配呢,他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嘛,咱们陈国虽是弱国,但咱们的公子又不弱于他,少不得要争一争!”

“争什么争!”

中年男人似乎很生气,怒斥他痴心妄想。

少年人哼了一声表示不服,“父亲大人,这一次楚侯相邀,来的国君公子虽然不少,可年岁相仿又尚无妻室的,仅仅就这个晋侯与咱们的公子了。楚侯何等地位,难道竟会让自己的爱女受了委屈给别人当妾不成?”

中年男人冷笑:“就算晋侯没了,那也轮不着我国的公子!”

他一道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儿子的脸上,响声过后,传来了儿子委屈地质问:“父亲?”

中年男人痛骂:“你这贪心不足的东西,竟敢刺王杀驾!为父今日不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你就不知就算举陈国之力,也不是晋国的对手!你我之所以能来,不过是楚侯为了热闹凑得一些人头罢了,你倒想到天上去了,咱们陈国的公子娶不娶妻,又与你何干!”

“父亲……”

儿子的声音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带着些委屈和懊恼。

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晋国的玄甲黑骑,曾经扫荡北燕和匈奴,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们一较,就自己去送死吧,要是侥幸没遇上晋侯长庚留下全尸,都算是你的福报了!”

听到这儿,那少年人惊讶得几乎失声:“什么?晋侯在那艘船上?”

惊讶之后,少年人呆呆地,暗自庆幸自己命大。

他的老子乜斜着他,吹胡子瞪眼睛地,哂笑道:“知道怕了?狗东西一个,要死别搭上陈国!”

说话间,那沉闷的声音一瞬间清透了一些,像是掀开了风帘走出船舱来了,这边的内监心脏发颤起来,果不其然便接着传来了那中年男人的声音:“还有谁在此地?”

一旁的奴仆恭恭敬敬地回道:“一条横在这儿几年了的废船而已,将军放心,奴已四处查看过了,没有人的。”

那将军喉音沉重,发出了一个回应的“嗯”,转身提步下船。

直至那人去了已久,四周除却风浪不断打到船上的声音,再也没有一丝别的异动了。

中山君把手中的陶碗慢慢地放下,双目仍然不动地看着面前,垂面拘手,不知心思转到哪里去了,恍恍惚惚的,看起来竟比往日呆了不少的屈颂,似乎感觉到,下一刻她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就要被睫毛扑出来一滴晶莹的泪水了。

但是中山君等了很久,这滴美人泪他都无福一见。

因此他不觉有些怅然,伸长双腿,箕踞而坐,“寡人已坐麻了。”

屈颂仍是不说话,半点也不动弹。

于是聆泉又叹了一声,顿了下来,看向她:“是听说晋侯马上要成为楚侯入幕之宾,或为翁婿了,心里头着急了?你不是心里想断了和他的念头么?这么久了,仍是旧情难忘?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个干脆利落的女子。”

话音落地之后,屈颂终于抬起了眼睑,不过并没有聆泉意料中的慌乱,相反,她极其冷静地看着他:“陈国的将军,手下竟会办事这么不牢靠,不来船上看一眼便走了?”

聆泉一笑,单手展开扇面,“你莫说出去。”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神秘了一些,“他是寡人的人。”

“中山君的眼线真广。”

聆泉微笑,“谬赞。”

屈颂看着面前假作真时虚幻莫测的男子,一时间无语。这个人的手段其实倒不在于有多可怕,接触了这么久,她深以为中山君其实算得上一个君子,至少他不用阴谋,而俱用阳谋,非逼得人往圈套里跳,但中山君这一手的情报网,却堪称九州顶尖,怕是连楚侯也远远不及。他竟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在晋国王宫里的所有事都打听到了,还摸到了王后秘密送她出城南下的路线,命人早做准备地把她拦下来。

只是到了现在屈颂都不明白的是,在这之前她与中山君缘悭一面,只是在晋侯大寿的宫宴上见过,那时又因为长庚的一些幼稚的私心,她把自己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其间两人也并未说过任何话,到底为什么中山君突然为她温柔至此,百折迂回,她还真是弄不明白。

聆泉又道:“这个少年是陈国大将严松槐的儿子严午,个性有那么几分冲动鲁莽,做事常常不计代价不计后果,这样的人反而是让我们忌惮的,他如今是尝到了晋国的厉害了,应当不敢再对晋国无礼了,只是回头若撞上了中山,只怕又是一场麻烦,因此寡人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免得屈先生受惊。先生以为呢?”

屈颂不予置评,中山君心思已是如此缜密,何必还要再问过别人。

……

在水边歇息了一晚,没有等到那个陈国的严姓少年归来。看起来陈国严松槐的人马已离去多时,中山是省去了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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