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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睡着的人纷纷醒来,各自欣喜,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最多的是问钦差是否带了粮食回来。
陆观也站起身来,他比宋虔之高出大半个头,背光之中,唯独那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宋虔之看着他深色瘦削的脸,头顶风灯洒下的微光在他眸中流转,一瞬之间,彼此心中都有些呼之欲出的情绪。
陆观气息不稳地问:“回来了?”
宋虔之嗯了声,匆匆把头低下,他有点想扑上去抱陆观,这冲动令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宋虔之深深吸气,再抬起头时已十分稳重,越过陆观,走到人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下面人都安静。
他对上的是一双双充满渴盼的眼睛,有一股热血在宋虔之血脉中冲撞。
“乡亲们,我已将容州的情形据实以报,上达天听,不日户部将重新拨下赈灾粮。城中粮食还能支撑月余,大家先安心过年,年后户部自会派人将粮食运到。”
人群倏然静了。
那些眼睛中的亮光消失了。
半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是宋虔之的老相识,黄五。他仍是颤颤巍巍拄着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中年男子将他扶出。
“宋大人,我们容州百姓,就全赖大人了。”说着黄五咚一声跪了下来。
宋虔之本以为黄五是出来替百姓质问他的,连他自己也觉得,空口白话,没有带粮回来,这一关会很难过。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少数人也跪了下来,更多人则是站着,与宋虔之对视。
宋虔之看得出,他们眼里都是问号,也是迷茫,更是无助。
黄五跪直身,高声道:“是宋大人与陆大人,孤身直入黑狼寨,抓了匪首,探明粮仓所在,才运回这一个月的救急粮食。”
“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亲自带人将城中密道口尽数封堵,否则不仅你们的父亲丈夫儿子要为守城而战,家中更会遭山匪洗劫,不是死于战乱的马蹄,就是被饿死。于你们有救命之恩的何太医,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从京中带来。乡亲们,做人要有良心,若是不知恩不知耻,岂不枉为人哉!”
更多人跪了下来。
宋虔之揉了揉眼,想说点什么,鼻腔里却一股酸涩。
放眼望去,跪在他脚下的百姓数不胜数,他们中大多满身穷困,一脸风霜。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担忧与恐惧。
宋虔之双手叠握推出,低头躬身,向衙前数不清的人行了个礼。
此时有人高呼:“我们相信宋大人!黄五爷说的没错,要是知恩图报都不懂,就不要做人了,变猪变狗变禽兽!”
“相信宋大人!”
“我也相信宋大人!”
一时间豪言壮语此起彼伏。
宋虔之视线模糊了,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乡亲们,我宋虔之以人头发誓,春耕以前,一定解决容州城内缺粮的问题。”顿了顿,宋虔之又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二,还有八天,就是除夕。明年立春在正月初十,那便是还有十八天。即使赈灾粮不到,城中余粮也够支撑到那时,但春耕后须得百余天才能收粮,收粮以前,朝廷一定会拨下充足的粮食,大家只管安心耕作。现在最要紧的是,家中病人好好吃药将养,咱们还像往年一般好好过年,即便是这个年过得穷一些,精气神不能灭。该养的力气咱还得养起来,等待春耕时节,熬过去这百余天,又是一个丰收年。”
“大人,朝廷是不是与黑狄开战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宋虔之神色一变,却没看到是谁在说话。
“在打仗了?”有人问。
“宋大人,这事要是真的,朝廷还能按时拨粮下来吗?”又有人问。
黄五看不过眼地拄着杖站起来,手中拐杖甩向人群,指点着众人。
“我看宋大人就不该跟我们废话那么多,州府白养着我们从秋收至今,皇上又派太医下来为我们治病。要不是宋大人带人上黑狼寨去深入狼窝,我们之中还有多少人能站在这里咄咄逼人。两日前有人说是,怕宋大人跑了。”黄五嘴角露出冷笑,怒得浑身发抖,“现在宋大人回来,也承诺我们会解决粮食的问题,好言好语相劝,不愿意回家过年的就在这儿坐着吧,我黄五一把老骨头,坐不住,便不奉陪了。这两日,我所求就是钦差回来,就证明朝廷还是把我们容州放在心上,如今老朽是得到答案了。”
黄五站着摇摇欲坠。
“得寸进尺,无耻之辈,就堵在这儿吧,最好你们把钦差全逼死,就有人能回去给你们要粮食了。”黄五朝宋虔之拱手,便在两个随从搀扶之下离去。
人群静了片刻,又有人高呼:“走了,回去过年,今天把宋大人就逼死了,谁还能去要粮?你们进得了宫,见得到皇上吗?”那人上前,依照黄五的样子,朝宋虔之拱手一礼,就走。
陆陆续续有人下跪磕头,离去。
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聚在州府衙门外的百姓才接二连三散去归家。
宋虔之累得不行,面对着府衙门前空荡荡的街口,茫然地走下台阶,坐在阶上,望着深黑不见底的夜空。
陆观走到他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这两天陆观是怎么过的呢?空口白话想让这一个个活人相信,那都是命啊。宋虔之为官四年,从未真正与底层百姓接触过,现在想起在宫里吃的早膳,登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陆观听见宋虔之叹了口气,伸手想握宋虔之的手,被他避开了。
宋虔之侧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
“你想做我哥哥?”
陆观一愕,显得局促,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是想做宋虔之的哥,他只是知道,回京以后怕是死之将至。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宋虔之嘴角翘了起来。
“我不愿与你做兄弟。”宋虔之望向长街,那里空寂幽远,千家万户陆续点起灯,有的屋里一片黑暗,可能是没人。过得片刻,那些亮着的窗户又先后暗下去。
宋虔之不说话,陆观也不说。
“回京这一趟,我想到很多事情,是我从前从没想过的。”宋虔之低声道,“我有个做太后的姨母,有个做太傅的外祖父,没过过苦日子,圣贤书里的道理我明白,却没有饿过肚子,更不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在容州,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为皇帝办事,足足四年,如今回头,真不知道是把光阴空耗在何处。”
陆观:“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
宋虔之没好气道:“谢谢啊。”
陆观笑了起来。
听见那低沉的笑声,宋虔之忍不住也笑了。
“男儿生在世间,总要做成一些事,不能浑浑噩噩混过这一生。我现在明白了一些,还不太明白。不过另有一件事,我现在已经全明白了。”
陆观听不懂:“???”
宋虔之一手捏着陆观的下巴,将他正脸转过来,陆观眼神剧震,脸色发红。
不等他说点什么,宋虔之亲上他的唇。
陆观整个呼吸全乱了,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带得宋虔之朝后跌在台阶上,后脑勺撞了个包,眼前金光乱溅。
宋虔之摸着后脑勺翻身起来,正想发火,看见陆观一手背在身后,跳下台阶,反反复复踱步,像只大猴子那样。
一下子宋虔之又不想发火了,起身,掸了掸袍子,气定神闲地趁陆观没注意,大步跨进府衙二堂,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陆观蹦了好一会,一颗擂鼓的心定下来,正打算找宋虔之说明白。
一回头,府衙前就剩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在烤着炉子,看傻子似的看陆观。
“人呢?”
门房:“没人呀,陆大人,您是打算在这儿陪小的守夜?”
陆观:“……不了,你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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