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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拿他那不疾不徐的调子对柳持安笑道:“您说周密啊——”

柳持安被盯得坐立不安,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把脸颊。

“怎、怎么了?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盛言楚笑眯眯地摇头。

柳持安有些沉不住气,追着问:“那楚哥儿你笑什么?可是那周密的身份另有隐情,不该让我知道?”

是了,柳持安可怜巴巴地坐回对面,喉咙里蹿出一口郁气,暗道不能对他的说得无非周密和春娘是那等关系。

也该是那样的关系,春娘从不麻烦人,既嘱托周密一路照看楚哥儿,想来两人已经……

柳持安开始自己说说服自己,一想到周密和春娘携手共度,柳持安脸色变得越发惨白,可又一想自己没资格过问这事,心情更不好了,就连盛言楚亲自烤炙的熏肉,柳持安都觉得寡淡无味。

粗粗地喘了口气,柳持安红着眼背过身不想让盛言楚看到他的狼狈,手中的红柳烤肉咬得十分?用力,不知情的还以为柳持安和那烤肉有仇呢。

盛言楚挑眉,吩咐阿虎去山脚将周密接来玩一玩。

山脚下,周密带来的小厮有些不解:“掌柜的,老夫人什么时候让您催东家早些回京城了?”

挠挠头,小厮憨憨道:“咱们从京城过来时,小人瞧着老夫人有点躲着东家,也不知是不是小人看错了,前两年,老夫人对您挺热情的,过年还给您和小公子准备了新衣的料子呢!”

周密身着鸦青色大氅立在那纹丝不动,听到这忽而扭头瞪了小厮一眼,小厮讪笑地闭上了嘴。

“周掌柜。”阿虎大嗓门从老远就传了来。

周密眉头皱起,看来他那番话让盛言楚识破了。

“阿虎兄弟。”

阿虎过来时,周密身上残余的烦闷烟消云散,转而是一副轻松愉悦的笑脸。

“东家没下来?”周密多此一举地问。

阿虎咧嘴,拉着周密就往山上走。

“爷说您好不容易出趟京城,在这多玩两天再回去没大碍的,这边春猎才开始,今个火烤得肉娇嫩鲜美的很,周掌柜待会可得多吃些!”

周密儒雅地笑笑,试探道:“东家喜欢这?”

“喜欢啊。”阿虎随口就来,“这边烘干的肉难啃,但?这两天开山狩猎的新鲜肉还挺招爷的喜欢,还有,后山深谷的暖泉极为的好,爷说泡在那能长寿呢!”

周密只顾低头看脚下的路,至于听到这些话是高兴还是怎么着,无人知晓。

几人过去时,一群肆意张扬的姑娘们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盛言楚和柳持安到人堆里欢唱,盛言楚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丝毫没有扭捏就加入了其中。

换上西北的青绿磙袍,姑娘们手巧,三两下就将盛言楚竖起的长发打散编成一股股细辫,额间绑起三根这边独有的抹额,远远看上去,盛言楚俨然就像个西北汉子。

周密唇角抿成一条线,昏昏沉沉的火光下,由着阿虎将其拉到和西北百姓打成一片的盛言楚跟前。

“周掌柜!”盛言楚跳累了,停下来冲周密招手,笑道:“冰片的事解决了没有?饿了吧,我烤了几串肉给你,赶紧吃点填填肚子,待会这边还有杀牛宴呢,听说新鲜的牛血喝了大补!”

说这话时,旁边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西北话,周密听不懂,但?多少?猜出那是邀请盛言楚加入的意思。

“我歇会。”

盛言楚扬声摆手,操着别扭的西北语言:“我家掌柜来了,我得陪他吃点东西!”

说着就拿起一串烤制焦香的肉给周密,还细心地问周密是吃辣的还是吃麻酱的。

原先在春娘锅子铺时,盛言楚也喜欢帮他人涮锅子,因而周密并没有觉得此番待遇会受宠若惊。

可在柳持安眼里不这么认为啊,柳持安本就对从未蒙面的周密有一丝揣测,这会子看到盛言楚如此热情的对待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能不瞎想吗?

“还我家掌柜…”柳持安含糊的嘟囔两声,眼睛却直勾勾的往周密身上瞟。

何止柳持安在打量人,周密一坐下目光就觑向了火堆另一头的男人。

周密只在盛家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程春娘几年前差点要嫁人,可惜最后事儿没成,那男人回了西北,而程春娘久居京城,自此断了联系。

其实也没断,用周密的话来说,这两人压根就没断过,真要断了,前两年从虞城回来后,程春娘不至于心情一度跌到谷底。

周密旁敲侧击地问过盛允南,盛允南说程春娘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在虞城见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孩子。

既然都有了孩子,还来招惹程春娘作甚?

周密觉得此人未免贪心,简直就是吃了碗里还看着锅里!

盛言楚正要介绍两人认识,柳持安擦擦嘴率先站了起来,宽厚的背转过来后,周密终于看清男人的长相。

两人的面貌一莽一秀气,截然不同。

周密行商多年日日和书本打交道,身上或多或少?散发着墨香,披着的鸦青色大氅衬着清瘦的周密格外的温和如玉。

反观柳持安,五月天算是初夏了,但?玉山这边气温还是很低,柳持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骨架结实,手臂鼓起的肌肉块如小拳头般贲张有力。

柳持安目测要高一些,但?周密也不矮,两人对立而站时,盛言楚眼皮战栗地抖了两下。

这两人眼里都能喷火了,想干嘛?

柳持安对跟他有娘相关的男人抱有敌意他能理解,怎么周密也跟着瞎胡闹?

“巴叔。”

盛言楚挤到两人中间,扯出笑容指着周密:“你适才不是问周掌柜是谁吗,喏,这位就是,曾是京城擒文斋的大掌柜,这两年在我家墨石铺子做事,南哥儿你有印象吧?如今是周掌柜的徒弟。”

“幸会!”周密扬唇拱手。

柳持安跟着笑,手附在左胸躬身,标准的西北礼仪。

两人硬邦邦的寒暄了几句,越聊话题越歪,柳持安和周密两个当?事人不觉得尴尬,反而是盛言楚替人尴尬的毛病改不掉。

“那什么…”盛言楚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词穷。

“周掌柜您要不要喝点牦牛奶?”

周密大口咬下烤肉,嚼着笑道:“劳烦东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

盛言楚含笑摆手,只要不听这两人杵在那像两根窜天木棍一样尬聊就成,此刻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屁颠屁颠的去做。

柳持安一屁股歪倒坐下,冲盛言楚喊:“楚哥儿,我也要。”

“给你。”周密顺手将他没喝得举给柳持安,还双手端着,礼貌十分?到位。

柳持安楞了下,赶忙起身伸出双手接住。

喝牦牛奶的盏子很小,柳持安一双大手却捧得很谨慎,就好似周密递过来的盏子里面放置的是琼浆玉液一般。

一口咕咚干净后,柳持安像个小孩子一样倒放杯子展示给周密看。

末了,添了一句让盛言楚起鸡皮疙瘩的恭维话语。

难为柳持安装出一副没喝过牦牛奶的样子,餍足地舔舔嘴唇,一本正经道:“我在西北喝了几十年的牦牛奶,不知为何,就属周兄端给我的这盏牦牛奶最好喝,周兄莫非学过西北的点茶?”

“略懂一二。”周密很不厚道的应下了。

正拿着茶筅快速搅拌绿茶粉的盛言楚:“……”

这两人长得的一对眼睛都是摆设吗?从头到尾不是只有他拿着茶筅点茶吗?

周密又顺手将盛言楚放置一旁的另外一盏殷切地拿给柳持安。

“柳兄既喜欢,不若再饮一杯?”

柳持安还真接了,态度好的令人发指。

“周兄您是京城如雷贯耳的大掌柜,点茶这等?小事想来有侍婢在侧帮着做,怎么?周兄还亲自下手?”

不是,你瞎了吗?动手的是他啊!

盛言楚忿忿地瞪着柳持安,手下的力度不减,使劲地搅了几下茶粉后,盏里的茶沫都快被他打成茶膏。

周密笑得如沐春风,答非所问道:“哪里哪里,我哪有柳兄说得那般厉害,不过是闲着无聊替东家看着铺子罢了,也没什么大作为,就…就管着盛家天南海北几间小作坊的总账罢了。”

盛言楚嘶了口冷气,好家伙,在周密眼里,盛家墨石铺子这么渺小吗?

还没等柳持安挑刺,周密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周某在算盘上行走半辈子,能得东家信任管着盛家铺子的账,周某为此感?激不尽,闲下来时,周密还要去老夫人的锅子铺逛逛。”

柳持安来劲了:“周兄还管春娘铺子的账?不累吗?不是我唠叨,账是理不清的,周兄轧账万万使不得,小心日后算糊涂了账。”

“柳兄训得是。”

周密一副受教的样子:“不过柳兄误会了,我去老夫人的铺子是常有的事,但?并不管那边的账。”

柳持安皮笑肉不笑:“既不管账,周兄何故经常往春娘那边跑,听说周兄是鳏夫,孤男寡女的,总呆在一起像什么话。”

这次周密没笑呵呵地应声,柳持安现出了爪牙,周密岂能不回之一击。

“柳兄此言差矣,我去老夫人那,其实是得了东家的首肯。”

柳持安犀利的眼神唰得一下刺向盛言楚。

盛言楚无辜地点头:“巴叔看我干什么?我刚不是说了,周掌柜是南哥儿的师父啊,南哥儿在替我娘打理锅子铺…每月汇总账,周掌柜都会往我娘那跑一趟,有问题吗?”

“没,好得很。”

柳持安松了口气。

周密眉头却拧了起来,忽想起一事,周密扭头对盛言楚道:“东家,我这肉有点冷——”

盛言楚自告奋勇地接过烤肉:“等?着啊,我去帮你重新烤一下。”

“走走走,赶紧走。”拿起周密没吃完的烤肉时,盛言楚不忘将听八卦听得起劲的阿虎扯走。

他不是傻子,周密肯定有话想单独跟柳持安说。

让他们说去吧,他实在不想在那待下去了,太渗人了。

盛言楚一走,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持安脸上挂着的笑容倏而一下消失,周密不遑多让。

瞥了眼蹲在火堆旁的盛言楚,周密漠然道:“早前就听说老夫人遇到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原来就是你。”

柳持安箕踞而坐,傲视着对方:“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春娘的事,反倒是你,借着盘账的由头窥伺她,你可别说你对春娘无感?!”

周密不语。

柳持安目光如刀,正一片片凌迟着周密,抬着下巴,柳持安自嘲一笑:“我与春娘有缘无分?,但?我敢说我对她有情,此事天地可证,你敢吗?”

“你连对楚哥儿坦诚的心都没有,一口一个东家,还老夫人,哼,春娘和楚哥儿知道他们善待的周掌柜心怀鬼胎吗?!”

周密眼神闪躲起来,他若跟柳持安在言语上针锋相对,柳持安未必说得过他,但?有一点柳持安戳到来了他的心肺上。

他不敢让盛言楚知道他对他娘的心思,更不敢对那个热情帮他牵红线的女人表露。

不是没勇气,而是地位悬殊导致他越来越自卑。

东家才二十来岁就已经上任从五品的太府寺少卿,而他觊觎的人也已经是五品宜人,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怎敢、怎敢唐突。

不过……

他再?怎么不济,也好过眼前这位。

勾着程春娘伤心了好几回,却迟迟不给人家一个答复,好不容易等?程春娘心湖静了下来,这人又开始挑拨,这般不负责,哪来的脸趾高气扬地说他的不是?

想到这,周密痛快一笑,起身走近柳持安。

“柳兄不想知道我在京城谁给我点过茶吗?不怕告诉你,当?初老夫人初学点茶时,做好的茶九成都进了我的肚子!”

惹起柳持安满腔的怒火后,周密全身而退,冷着脸下了山。

“周掌柜呢?”盛言楚举着两串烤肉四下张望。

“走了。”柳持安没好气地答。

“走了?”盛言楚眼中浮起担忧,招招手:“阿虎,你跟过去看看,别叫周掌柜路上出事。”

柳持安深吸气:“楚哥儿你就这么关心他,莫不是想让他当?你的——”

鼓起腮帮子,柳持安心烦气乱地背过身去。

盛言楚楞了下,怔怔看着柳持安,反问道:“当?什么?”

不会是他想得那个吧?周密?不可能吧。

“还能是什么?”

柳持安神色木然,极为伤感?地说:“如今我就是个外人,你娘想嫁给谁都可以,左右我说不上话…”

顿了顿,柳持安磨着牙齿道:“我与春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承认是我自己作怪,春娘若跟别的男人好上,我只怨我自己没抓住机会,但?这人断断不能是刚才那个男人!”

“为何不可?”

盛言楚负手而立:“周掌柜早年丧妻,前两年听了我娘的劝,才开始寻摸妇人做续弦,他若对我娘有意,大可和我娘说,倘若我娘对周掌柜也心动,他们二人和府并做一家未尝不可?”

说到这,盛言楚笑了。

“周掌柜人就在京城,离我家住得又近,他那新婚的儿子儿媳都在我家墨石铺子帮衬,我娘若跟他结为夫妇,我还能日日见到我娘,便是让周家搬过来,以周家人的脾性,大抵也是愿意的。”

“愿意个屁!”

柳持安忍不住爆出口,怒指着周密离去的方向。

“你倒将一切想得全乎,可周密呢?他压根就不敢将他对你娘的心思挑明,和你都不肯表露三分?,更何况是春娘!”

盛言楚笑着顶嘴:“巴叔今天替周掌柜说了,那这事我不就知道了吗?”

柳持安:“……”

盛言楚促狭地续道:“周掌柜算是半个文人,心思细腻爱面子,我和他之间是主仆,他自是不敢将他对我娘动念头的事说出来。”

“你还替他说话?”柳持安整个人感觉都不妙了,丧丧开口:“是是是,他爱面子,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张口,还要你这个做儿子的回头转达给春娘。”

“可以一试。”

“你——”

柳持安气结,心头各种滋味交织起来,他委实没想到盛言楚会偏帮周密。

扯了扯嘴角,柳持安终是半个字都没说,掷下盏子往欢闹的人堆里扎。

“巴叔!”

盛言楚忽提声喊住柳持安。

“还有事?”柳持安敛目低眉,嘴里一阵发苦。

盛言楚直视着柳持安,语调平缓地说:“我刚才那些话并非开玩笑。”

“我知道。”

“您不知道。”

盛言楚不假辞色的反驳:“但?凡您知道,您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娘面前。”

“您说那您放下了,那为何当?初还要将我娘气急扔出去的包袱放在我家院门口,真正释然的人断不会提出要去我家看两个孩子,我若是您,知晓我娘在京城,那我此生都不踏入京城半步!”

柳持安如鲠在喉,语气艰涩:“楚哥儿…”

盛言楚讽刺地笑了下:“您看,您还喊我楚哥儿,瞧瞧周掌柜,他就懂得和我拉远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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