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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榆林是南方一个普通的小城镇,不算旅游景点,因此也没有赶上开发热潮。林子路带着两人一狗从县城的火车站出来,等了两小时,才坐上开往榆林的小客车。一路上,旁边的大叔大婶们都忙着议论这年里家里的收成喜事,哪家哪户添了胖小子或者胖丫头,甚至镇头上新开的粉店如何如何,林子路听得忒起劲,耳朵里转着那些半懂不懂的江南口音,觉得有趣,正想趴到前面去听仔细了,肩头却一沉,侧头一看,石喧枕着他睡得香喷喷地,也不管自己个头大,脖子歪得有多别扭。

林子路笑了笑,也就不再乱动,把身子挺直了,让他睡得舒服点,时间久了肩膀不免有点僵硬,他也不在意,继续转头去看窗外的绵延青山。

榆林的地儿小,总共就一条直通到底的大街,不过过年时节人来人往的,并不冷清。林晓晓没有找旅馆,直接奔到镇尾上她曾经借宿过的农家里,一进门就阿姨叔叔地叫得特热乎,那家里的老人家都很热情,林晓晓问能不能在这儿租住个几天一起过个年,大妈摸摸她脑袋就笑开了:“客气什么。过年多了你们几个,我们也热闹。你们只管玩得开心!”

说完就拉着林晓晓上去给他们收拾客房,他们家小孙女拖着鼻涕在后面跌跌爬爬地跟着,到了楼梯跟前,左右骨溜溜扫了几眼,盯着石喧,缩了把鼻涕,喊:“老公,抱抱。”

石喧一脚踩空,往前面一扑,林子路赶紧扶稳他,憋住笑,“叫你呢,快去。”

小女孩哒哒跑过来,石喧只好懵懵懂懂地抱起她,小同志“叭”地香了他一口,又露出没长全的门牙咯咯笑,“哥哥是老公。”

石喧一边努力保住自己的脸不遭侵袭,一边教育,“小妹妹,你认错啦,哥哥不是你的老公。”

“那哥哥是老婆吗?”

“……”石喧词穷,闷头抱着小孩儿往楼上走,林子路跟在他屁股后边啧啧惊叹:“哗!魅力真大。”

石喧幽幽地回头,“别说了,这是我的第一次。”

“……啥?”

“被这个年龄段的调戏,还真是头一回,长见识了!”

大妈辛苦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出两间客房,林子路挺不好意思地,直说阿姨这就行了,我们俩大男人挤一间就成。石喧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倒是没失分寸,就是笑得有那么点儿僵硬,林子路也没注意,忙着给大妈塞钱,大妈说什么都不肯要,林子路眼神转了转,只好偷偷塞进了小女孩的口袋里。

林晓晓一到这儿就生龙活虎了,吃完晚饭,立马扛上相机,带着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子路心想着也不急,只随便在附近转了转,就打道回府。回到楼上,看见石喧大开着窗户,把自己晾在月光里,不由笑道:“这是在晒腊肉?”

石喧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错了,这是生活情趣。”

林子路笑着走过去,跟他一块儿坐到地板上,南方没有暖气,地板上还是稍稍有些冷,两人却似乎没什么感觉,摊开手脚,一派闲适地靠墙坐着。林子路闭目养了会神,睁开眼,正对上石喧炯炯地眼神,不过瞬间就灰溜溜闪到窗外去了,他只当没见着,微微一笑,问:“两个大男人,晚上这么坐着,能干嘛呢?”

石喧怔怔地,重复了一句:“能干嘛?”

“当然是喝酒了!”林子路嘿嘿一笑,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酒瓶来,“老伯送我的,怕我们无聊,尝尝。”

石喧缓过神来,心里暗骂一句,顺带给了自己一巴掌。林子路从桌子上拿过来两个小瓷杯,倒满了,利索地一碰杯,也不废话,骨碌骨碌都喝了下去,完了一吐舌头,笑道:“这酒真辣。”

“够劲!”石喧舒口气,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林子路默默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在月光下一口一口地啜着酒,空气里渐渐弥漫清酒的甜香。过了会儿,林子路浅浅笑了声,把羽绒服脱下来,甩到地板上,身上只留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高领毛衣,石喧想开口,倒先被自己嘴里的酒气给呛了一呛,“咳,天冷,你还是穿起来吧。”

林子路的眼神略微有些迷茫,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发了阵呆,径自摆了摆手,头一偏往旁边躺下,竟斜着睡着了。

石喧继续坐着,把瓶里的酒全数喝完,才站起身跺跺脚,把林子路扶到床上去,盖上被子,自己也在旁边囫囵躺下。林子路睡得安稳,石喧却只觉酒气上涌,全身发热,良久都不能闭眼。夜越来越深,隔壁传来林晓晓回房的咋呼,他开始掰着手指数绵羊:一只、两只……五八——怎么就睡不着?——九一、九二——石喧你个孬种!孙子!——两百五、二五一、二五二——你他妈的那破胆子被阉了?!

操!石喧心里暗骂着,干脆猛地转过身去,把林子路连人带被恶狠狠搂进怀里。手臂间热乎乎地,他闭上眼睛,心跳得跟擂鼓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默默听了会儿林子路悠长的呼吸,才终于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林晓晓就蹦到他俩房间里来,拉着他们去山上写生。

就算是南方,清早也特别的冷,空气潮湿,山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霜雾。林子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面跟着,总觉得全身发烫,头晕目眩,石喧瞧着他,心想大概是头天晚上在地板上躺着的时候着凉了,不由有些内疚,扯过他问:“要不行,就先回去吧?”

林子路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林晓晓精神抖擞,找了片向阳的山坡坐下,拿出画板来开始描背景。早晨的太阳正从层山背后缓缓升起,隐在一层雾气之下,铺照出熹微晨光。林子路半蹲在林晓晓身后,看着她细细描摹,轻笑道:“晓晓,描过头了吧?我觉得这样就没那味儿了。”说完,接过画板,换上另一张素描纸,用炭笔在上头或深或浅的刷刷几笔,竟然飞快地勾勒出一个清淡轮廓来。

石喧惊叹:“看不出来,您还是个全能选手。”

林晓晓不服气的撇撇嘴:“你别被我哥骗了,他只是学广告地要懂构图,真画起来可没我好!”

“林晓晓,你嫉妒了。”

“……你瞎掰!”

“女人啊!”

“靠,敢说我是女人,你才不是男人!”

林子路拍拍屁股,好笑的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互相对骂,干脆先自个找到一颗树靠着坐下来,胸口的闷热消退了些。静静朝远处的山峦看去,虽然冬天里,有很多树都落尽了叶,但放眼看去还是满山的郁郁青青,阳光在树尖慷慨地镀上一层暖暖金边,视野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笼罩在一片悠静里。那句话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自然地脱口而出:

“真的很漂亮。怪不得爸妈一辈子念着。”

林晓晓一愣,林子路温柔的看着她,说道:“晓晓,这里并不只是我想来的地方。爸妈下乡的时候,在这里碰上了,他们总是说,等我们长大,就带我们过来玩儿。”

林晓晓低着头,半晌笑道:“哥,我是真的不记得他们了。你不用再教育我,说实在的,我心里,只有你的份儿重。”

林子路皱着眉头,起身向前解释,“不是这样……”接下来的话却没有说完,只剩一阵激咳,他匆忙中轻拍胸口,却怎么也停不住,直咳得要撕心裂肺,面色一片潮红,摔倒在草地上。石喧窜过去把他扶住,急问:“怎么了?”

林子路答不出话,林晓晓吓坏了,眼泪唰唰地扑过来,“哥,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你别急!”

石喧在他背后轻轻拍着,林子路缓过气,又连着咳了一阵,才勉力停住,帮林晓晓擦去不停涌出的泪水,喉咙嘶哑,语气却淡定:“晓晓,没事。山里潮湿,破气管儿容易出点问题,咳咳,你别怕,帮哥去买几种药行吗?”

他缓缓说出几种药名,但林晓晓正趴在他身上哭得迷糊,抽泣不断,哪里听得清楚,林子路只好又强忍着轻轻咳了几声,向石喧无奈一笑。

石喧点点头,脑中回忆了一下,确定没有漏下什么,才转身往山下跑去,山坎多,他也不管有多高,碰到一个就飞似的往下跳。直到跑完镇上和附近村子的所有药店,把那些药凑集了拎在手里,才敢捏紧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抖什么呢?!

把林子路扶回房间躺下之后,林晓晓趴在他旁边,边哭边打嗝,闹了一阵,终于睡着了。林子路原本闭着眼睛装睡,这会儿偷偷爬起来,把林晓晓轻轻抱到床上,仔细裹进被子里,大步走到门外,才轻咳几声,往他妹的房间走去。

林晓晓一如既往地把窗帘拉了个结实,林子路笑笑,过去把窗帘拉开,和煦的冬阳扑面而来,他躺到床上,静静看着在阳光下螺陀般旋转的灰尘,微微一笑,这才慢慢入睡。

——后来,林子路知道自己做梦了。

他看见瘦弱的小小的自己端着一个汤碗,小心翼翼地走在医院走廊里,脸上带着期盼的神色。他想告诉那个孩子,别进去、别开门!可是那个傻小孩儿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单人病房的厚重大门,“砰”地一声,房门在林子路眼前重重关上。

笨蛋啊。在梦里——也只有在梦里,他的眼泪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

子路的妈妈躺在病床上,医生说,妈妈得了神经性厌食症,小子路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妈妈太瘦,对身体不好,所以每天变着法儿给妈妈做汤喝,虽然每次都是自己傻傻地被妈妈骗着喝掉了。那天的妈妈和以往不同,笑得特别温柔,子路把汤碗护在怀里,开心地想,妈妈也觉得这碗汤特别香吗?他做了十遍,也觉得是最好喝的一碗。

妈妈向他招手:“子路,过来。”

子路趴到妈妈身前,眨着大眼睛哀求,“妈妈,喝一口汤,好吗?”

妈妈抚摩着他的大脑袋,摇了摇头,怜惜地笑道:“子路,妈妈从生下你,就觉得最对不起你。你才小小的,就受了那么多苦,妈妈本来想着,一定要看着你做完手术,平安长大。”

子路小心地把汤舀起来,眼泪在眶里打转,“妈妈,咱们就喝一口,子路做的汤。我好好的,妈妈不担心。”妈妈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把他轻轻抱在怀里,汤撒了,溅了子路一身,子路终于哭了。妈妈抹着他的脸,说:“可是,好孩子,妈妈已经撑不下去了。……妈妈撑了四年,一天比一天难受,每天晚上都梦到爸爸在那里等我。子路知道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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