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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恶。
“善”并非天赐,而是源于规矩约束、礼学教化、世俗感染,一点点加诸于人,逐渐成为其心中杆秤的筹码。圣人可将恶念压倒,凡人尽力与之制衡,而魔息的存在,直接将善恶的杆秤摧毁了。
刹那间,苦苦维系的平衡被打破。以前滋生的每一点恶,都在这一瞬爆发,生命经年累月而沉淀的善念,却太过轻易地消散了。
黑发交织翻涌,一张张人面从中探出,连带着苍白的躯干,像一个个活人扒开黑发、爬了出来,还原出过往的残影。
月黑风高夜,镇长和七大家主密会。
“徐家越做越大,再这样下去,哪还有咱们的活路?”
“到时候要么被姓徐的吞并,要么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得找个机会,把徐老爷做掉!”镇长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来来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等哪天他要走商……”
对话声音渐小,八张环成一圈的脸隐入黑发中。又有一列面孔浮现,像蜈蚣般起伏摇晃着前进。这些人脸都是青壮年,只有最前面的是个老头,一看便是徐老爷的商队。
徐草面露惊讶,道:“爹?”
老人的面孔和生前毫无二致,她霎时泪如泉涌,想要追逐这个幻影:“爹,爹……!”
她激动地伸出双手,又哭又笑。可是下一刻,青年人脸们全部长出了身躯,他们探出身子,手里赫然是一把把刀剑,同时刺向徐老爷!
接二连三的“噗嗤”声响起,还有多处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是转眼间,徐老爷的脸便被捅得血肉模糊,徐草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镇民们发出不忍直视的抽气声,黑发中的青年们却仍没有停止。它们的刀尖还在滴血,互相商量道:
“这样该没气了吧?”
“估计死绝了,要不,再捅一刀?”
“我来补一剑,决不能出漏子!”
“那我也来……”
“我、我也来!”
无数利刃再一次落在徐老爷脸上,将那团烂肉扎得凹陷进去,一点点没入了黑发。徐老爷消失了,但是整座大厅内,都回荡着他嘶哑的呼唤,而且越来越大声:“阿草——阿木——阿草啊——”
镇民们满面悚然,徐草哭叫道:“爹!!!”
青年们将恶事做绝,面孔先后闭合。徐老爷的呼唤声渐趋微弱,可他的脸竟然重新从黑发间长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直到占据大半面墙,朝向整座大厅,温和慈祥地说:
“阿草啊,等爹爹走完这趟货,我们就离开胭脂镇。阿爹赚够钱财,带你和阿木去南方,去你们阿娘出生的地方。她生前总说,那里物候温暖、四季如春……可以养好阿木的病,种你最喜欢的夕颜花。”
半空中响起徐草的声音:“可是阿爹,要想在南方把徐记胭脂办下去,只走一趟可不够呀。既然商路太平,几十年了都没出过事,不如这回多带点货?我怕你还要走好几次,太辛劳了。”
“嗯……有道理。”老头和蔼地笑眯了眼,捋了捋胡子,说,“干脆把全部身家换作银钱,这样去了南方,也衣食无忧了!”
老人的笑脸仿佛对着每一个人,又好像只是对着地上的徐草,叙述着种种南下后的美好愿景。徐草终于扛不住失声痛哭,想伸手触碰,他却已飘散如烟。
镇民们看着这一切,只觉和自己听说的情况背道而驰。他们才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
有人发话道:“不……不可能啊,我听二婶说了,徐老爷走商是因为徐草要嫁妆。怎么跟这上面的不一样啊?”
一个妇人立刻道:“休怪我,我是听刘三娘说的!”
“俺、俺也是听别个讲的……”
镇民们莫衷一是,黑发上的情景却仍在继续。墙根处忽然冒出李老伯的面孔,一晃一晃地嘀咕:“老伴儿,你莫不是骗我吧?徐大小姐叫她爹去走商,还要带好些家当?这可真是奇闻一件哪……”
不一会儿,他的面孔又移到了墙中央,仿佛在说书时碰上了一个家主。李老伯左顾右盼,忍不住跟他分享道:“冯爷,您可听好了啊,这消息小老儿只跟您讲。我老伴儿啊,在徐府做事,她亲眼看见徐小姐叫他爹走商,说要带上全部家当,大赚一笔!”
姓冯的家主眼珠一转,道:“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徐大小姐不是和陈云桥相好么,听说快成了,约莫,是求她爹去赚嫁妆罢?”
李老伯的脸消失了,冯家主转头又见了镇长和另六个家主。他满脸兴奋,信誓旦旦地说:“咱们的机会来了!徐草不是要嫁给陈云桥了吗,自然得攒嫁妆,她叫她爹带上全——部家当去走商!好家伙,这一趟带的货可足足的啊!”
几人都万分激动,开始密谋。但他们没注意到,阿媛在角落里偷听到了一切。
阿媛的面孔因嫉妒扭曲了,镇长与家主们的脸沉下去,她的闺中密友们浮上来。阿媛破口大骂道:“徐草那个狐狸精,真是恶心到家了!为了风风光光地嫁给云郎,她竟让亲爹拿全副身家冒险……就不怕死后遭报应吗?!”
本来只是李老伯随口的猜测,到这一步,竟成了确凿的事实。一传十、十传百,闲言碎语越来越多。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关于徐草的说法千变万化,仿佛每个人都带上了自己的看法,到最后众说纷纭,已经和真相天差地别。
关键是,他们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徐大小姐自私自利,逼徐老爷走商赚嫁妆。
什么?
徐老爷死了?
——伤天害理啊,是被徐大小姐害死的!
大厅之中,镇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开始后退。
因为从发丝里冒出来的、仿佛无处不在的议论声,就曾来源于他们口中,是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们听过,他们讲过。现在将流言演变的过程串联起来,把关门的深夜里、烧火的炕头上,所有见不得人的私房话都当众抛出,才发现有多荒唐。
徐草亲眼看见父亲被乱刃砍死,在巨大的悲痛之后,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空洞麻木的状态。祁纵看着脚下的黑发不停涌动,不知为何,觉得它们也十分的……愤怒。
他突然明白了。
祁纵脱口而出道:“糟了……徐木!”
“阿木?”
徐草被这声唤回了神,紧张地问,“阿木……阿木怎么了?谁、谁在叫阿木?”
祁纵霍然站起,紧盯黑发。被魔物感染堕魔后,就会继承这种魔物的特性,所以现在这些黑发与人面,不一定是魔物去而复返。
它们重现过去,揭露了徐老爷之死的真相、为徐草平冤正名,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徐木。
祁纵的右掌心突然刺痛了一下,他摊开手掌,就见黑痣延伸出一道魔纹。或许是距离太近、感应太强,这条魔纹呈清晰的直线,贯射中指、直指大门!
祁纵倏地抬头,看向对面。镇民们发觉他的目光不对,纷纷向两边避让,同时也回过头去,看门外发生了什么。
密密麻麻的人群散开,露出一道单薄的人影,站在屋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本来双腿残废,此时竟站了起来,赤足踩在砂石地上,身后是一串血脚印。
他双眸猩红,一脸泪水,披散的头发暴长,铺满了大片地面。
他浑然不像个活人。
他已经成魔了。
大厅尽头,徐草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的双眼恢复了一点神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小声地试探道:“阿木……那是阿木吗?你、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不是送你去南方了吗!”
镇民们清出道路,静悄悄地旁观。徐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经过祁纵身边时险些摔倒,被扶了一把,却无意识地甩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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