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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弦衣只是随意出来看看,因着神殿离王城十分近,便循着烛火过来。原本并无目的,可当路过这处破败之地时,她心中忽地一跳,仿佛殿内有什么吸引她一般,于是她顺着破旧不堪的门进了这地方。

可进来后,除了院中因风吹日晒而腐败的各种物什,旁的什么都没有。

在院中随意看了会儿的她,便打算离去。

此时,呼啸而凛冽的寒风刮过,将院落边上一处门板吹动,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出来模糊的骂声,和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知道这是有人来关门,戚弦衣却不急。

眼下的她并未现形,便也不怕那人会觉得她是忽然出现。因而当那脚步声渐渐临近时,她略一顿,觉着无趣,就要回神殿,谁知正好对上对方的双目。

夜色深沉,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唯有远处微微透进的光,将原本暗沉的院落照亮了些。

相对于对方瞧得并不真切,戚弦衣倒是不受黑夜影响,因而她能清楚看见对方的模样。

衣衫残破,身材消瘦,手指干枯。他看上去似乎许久未曾收拾自己,枯黄杂乱的长发遮住他的面容,只隐约能看见一双隐在发后的双目,隐隐带着些光芒。

他的双目原本是黯淡麻木的,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当来关门时,抬头的瞬间,他身子却忽地顿住,接着眼底似乎有什么被点亮,染上些惊愕。

原本打算离开的戚弦衣见状,也是一怔。

“你能看见我?”

在原主的记忆中,除非自己现形,否则整个大陆没人能看得见她。但眼下,对方眼中的惊愕却让她意识到,也许不是没人能看得见,而是在此之前原主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闻言,攥在门板上的指尖一紧,干裂的唇紧紧抿起。

戚弦衣看着他,心中忽地起了些兴趣,正要再次开口,却听得那人身后似乎传来骂声,因离得不近,再加上四周朔风凛冽,呼啸声掩盖着,因此传出来的声音也十分模糊。

“……贱……关个门……赶紧……关了……滚……”

从模糊的声音听来,屋内的人似乎十分生气。

站在门板处的人也听到了这话,且他听得比戚弦衣更清楚。

他略犹豫了会儿,便侧身,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门外,接着将门板缓缓推回去。

他似乎,不打算回屋内。

不过也不重要,屋中那将他从睡梦中踢醒,叫他来关门的人也并不在乎他是否回去了,只是感受到原本呼啸的风不再那样刮得人脸生疼后,就转过身子,挪了个方向继续入睡了。

听得身后屋内没了动静,他才再次略抬起头,却不敢直视戚弦衣的双眸,眼神落在不知何处。

他似乎有些怕,却又不是真的怕。

因为他的眼神虽然闪躲,但却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朝戚弦衣走来。

戚弦衣看着他,并没有动作。

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以至于走路有些不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或轻或重的原因。

对方没有走近,最终停在离戚弦衣前方不远处。

他身上衣物十分破旧褴褛,且单薄无比,根本无法抵御院中凛冽的寒风,因而此刻被冻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可他依旧站着,并没有丝毫要回屋去的意思。

戚弦衣盯着他看了半晌,接着道:“你……有话跟我说?”

她的声音清泠,在黑暗的夜空中,更显得有些空灵。

那人闻言身子又瑟缩一下。

“你,为什么……出现……”他的声音嘶哑,说话十分费力,似乎许久没开过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戚弦衣却听明白了,对方这是在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随便走走。”她回应的简单,接着双眸看向对方的右腿处,“你受了伤?”

不仅受了伤,还是很严重的伤。

从戚弦衣的角度看去,通过对方破旧褴褛的衣衫能发现,他右腿下方有大片溃烂红肿的地方,应当是受伤后便从未处理包扎过,因而此刻能明显看出外翻的伤口,和里面已经十分溃烂的血肉,瞧上去十分瘆人。

那人似乎未料到她会忽然关注这个,先是一顿,而后稍稍侧了侧身子,将右腿往后挪了挪,头也更低了。

戚弦衣见状,朝对方走了两步,接着仔细看着对方的伤口处。

果真如她所想,对方的伤口已经很严重,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不治疗,可能日后会留下终身的隐患,也许会如眼下这般,影响行动。

因为她的目光,那人愈发羞赧,却又不离开,只是伸出手,尽量将自己的伤腿遮掩住。

见他遮遮掩掩的模样,戚弦衣眉间微蹙,接着道:“别挡。”

那人因为她的话,指尖轻颤,接着带着犹豫地将手收回。

“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又停住,接着双目中绽出一点不可置信。

原来他将手收回时,戚弦衣便抬起手,似是想要触碰他的伤腿,结果还未碰到,纤细的指尖便从他的腿间穿过。

“这……”他睁大了眼,嘶哑的声音带上了惊愕,接着也顾不上羞赧,抬头看向对方。

而戚弦衣,反而没他反应这么大。

当见到自己的手穿过对方身体后,她心中道了句“果然”,接着又有些奇怪。

先前发现这人能看得见她时,她还以为自己是不小心现形了,可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确实是半透明的状态。于是她在对方靠过来后,尝试去触碰对方,结果如她所料,这人只能看见。

可能看见就已经很令她觉得奇怪了。

如果她不愿意,这整个大陆上,应当是没人见到她的,可这个人……

正因如此,戚弦衣一下子对他生了些兴趣。

“你的腿伤得很严重。”她道,“怎么受的伤?”

她双眸直视着对方,直把对方看得再次低了下头。

“搬东西……”他低声,声音沙哑,如同砂石磨砺一般,“不小心手松了,被砸的。”

其实是那些素来瞧不上他的人,故意在做劳役时,将重物往他腿上砸。而他又无法医治,几日下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可这样的话,不知为何,他却不想让对方知晓,因而便扯了个谎,说是自己弄的。

戚弦衣听后也没追问,只是略一点头,接着掌心停在离对方伤口处寸许有余的地方。

“如果可以,近段时间尽量别做重活,你这伤到内里了。”

看着表情认真的对方,他眼中神情闪烁。

他受伤这几天来,这伤口一直暴露在外,并未做任何防护措施,甚至有时做劳役时还会因为过于繁重而伤口再次撕裂。不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也不是他不想去治,而是他这样的身份,莫说请医师看,就是想弄点草药外敷都办不到。

低贱的身份,连活着都已经是一种恩赐了,又怎能妄想治伤?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伤得重,可毫无办法。

那些人瞧不上他,将他视为羞辱对象,不论有事没事都以羞辱他来取乐。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为什么就他一人要受众人的取笑羞辱?

他的神情开始变化,原本周身都笼罩着颓丧的气息,此刻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散发出的低气压。

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右腿伤口处忽地有一阵暖流缓缓渗入,接着蔓延开来,让他原本已经因疼痛而麻木了的腿上又有了些感觉。

温热、麻痒,以及微微刺痛袭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面前的人说了话。

“应该不用几天就会痊愈。”戚弦衣说着,站直了身子,“方才我所言,你切勿忘了,莫要再做重活。”

她说完后,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仔细一瞧,原来对方先是盯着自己的伤口出神,接着抬头看向她。

“您是……”他的声音有些犹疑,似乎不太敢确认,“神女大人?”

戚弦衣眉峰一挑,带了些讶异,随即反应过来。

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位神,就是原主。对方从她方才的动作中猜出来也是应该的。

她于是略一点头,算是认了对方的疑问,还未来得及的说什么,便感觉对方的忽地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我……”他顿了顿,“您,您真的是神女大人?”

“你不信?”戚弦衣道,“那便罢了,你觉得我是谁,便是谁。”

她其实不是很在乎对方的看法。

先前所以停下未曾离开,不过因为觉得对方竟能在她未现形时看见自己,而起了些兴趣。之后替对方治伤也只是不想视而不见罢了。对方猜出了她的身份,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若是不信,她也不在意。

这人只是她今夜出来无意中撞见的一个罢了,纵然有些特殊,但若是对方不信她的存在,她也没必要去解释,更没必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原本那话不过随意一说,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谁知对方听后愈发激动。

“不是!”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在原本寂静的黑夜中听着有些刺耳,若非有呼啸的冷风替他遮挡,只怕屋内的人都能听见了。而意识到这点后,他一下子噤了声,片刻后方重新开口,“我,我信您。”

戚弦衣看着他,并不言语。

“我只是……”在戚弦衣没看见的地方,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我只是没想到,我竟能见到大人您。”

整个大陆的臣民都知道,迦莲神女神圣不可冒犯,她庇佑这整个大陆,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据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就只有大陆至高无上的王能有同她交流的资格。

“我没想到。”他喃喃念着,“您居然会愿意让我这样低贱的人看见您的模样。”

他见到了,除了王之外,几乎无人见过的神女大人。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中忽地又是一跳,奇异的感觉顿时涌了出来。

戚弦衣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误会了。

“不是。”她开口道,声音轻缓却不带任何情绪,“你看得见我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道:“我……?”

他并不明白对方的话。

戚弦衣“嗯”了一声,接着道:“先前的我并未现形。原不过是出来看看,经过此处是便进来了,本是要离开的,后来你出来了,我发现你似乎能看见我,这才留了下来。”

对方听后沉默片刻,而后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开口:“您的意思是说……我能在您未现形的时候看见您?”

戚弦衣又“嗯”了一声。

他彻底沉默下来,头低着看着地上,杂乱干枯的长发遮住他的脸,也掩去了他面上的神情。

良久后,才听得他嘶哑的声音道:“原来我和王上一样,都能看见神女大人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世人都说他低贱,肆意欺他辱他,可原来,他却拥有那些人都没有的能力——他能看见并未现形的神女。

而这样的能力,整个大陆,只有王有,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也有。

戚弦衣听了他的话,原本想告诉他,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但心思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原主和第一任王有约定,要助对方稳定王权,此刻她若是说出来,只怕会让现任王的威望受到损害,还是不要轻易告知别人为好。

于是她并未开口,只当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而见她沉默,那人不知想到什么,身子微颤。

“大人……”他似乎想说什么,才刚开口,对方便先一步说了话。

“我要走了。”戚弦衣道,“我出来很久,该回去了。”

他闻言,双手狠狠攥紧:“您要回仙境去了吗?”

他曾听别人说过,迦莲神女虽然庇佑着大陆,但也只有每岁冬至才会降临大陆,旁的时间都会在仙境中,不会轻易到大陆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身份,也能有见到神女的一日。

不仅如此,对方还替他治了腿上的伤。

因此当听得对方说要离开时,他下意识以为对方是要回仙境中了。

仙境?

戚弦衣指尖一顿,接着才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寻到这个词的意思。

“不是。”她回答得干脆,“没有什么仙境,我只是要回神殿了。”

“没有仙境……?”

“嗯。”戚弦衣道,“仙境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实际上没有这种地方,我一直都待在神殿中,就在雕像里。”

他原本攥紧的手忽地松开,接着又不自觉地缓缓聚拢起来。

“那,为何旁人都说,大人您是生活在仙境中?就连……就连王上都这样认为。”

戚弦衣:“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说法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了。”

那人听后,心中的奇异感愈发蔓延开来。

原来、原来并不存在什么仙境,神女大人一直都在神殿中,而这事,他是整个大陆唯一知道的人,就连王……都不知道。

他的指尖更加握紧,隐在长发后,因长时间缺乏水分而开裂的双唇微微有些颤抖。

他现在是不是,整个的大陆离神女最近的人了?

思及此,他的眼神忽地绽出一丝炙热来。

见他一直不说话,戚弦衣还以为他不愿意开口了,便也没多想。

原本她也只是因为心中那点兴趣而留了下来,接着和对方说了这么多。既然眼下对方已经没话要说,她也没有挑起话头的心思,还是早点回神殿想想之后怎么应对冬至的事是正经。

于是她连道别都没有,在对方依旧低着头时,便转身打算飘离,谁知刚往前走了一点距离,便听得身后的人道:“大人!”

她于是转回身子。

“我……”在对方平静而悲悯的双眸注视下,他显得愈发紧张,原本要说的话,也压了好半晌才说出口,“大人,我……您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他似乎,有些贪得无厌,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又想知道神女的名姓。

话音落后,是长久的沉默。

黑夜似乎更加寂静了,远处的微微烛光也更暗了些,他几乎要看不清自己的身子了。而比黑夜更难熬的,是对方的沉默,沉默到让他心慌。

“对不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是我问得太多了,请大人您不要……”

“我没有名字。”

突如其来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听后一怔:“大人?”

“我没有名字。”戚弦衣正色道,“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叫我‘迦莲’吧。”

这是大陆的臣民们照着她神像下刻着的那两个字而取的称呼。

他其实知道这个名字,也知道别人是这样称呼对方的,但他不想和旁人一样,这样唤她,因此才会问了这么一句。只是未料到,对方竟是这样的回答。

他有些失望,却很好地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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