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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8月,上海又迎来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天。

虹口医院旁的小树林里,知了的叫声响成了一片。一棵百年老树的树荫下,入职一年的护士张丽和她处了几个月的对象王钢正分吃着一块冰砖。

两三口吃掉自己的那一半冰砖后,王钢兴奋的说:“小丽,你知道吗,这冰砖旧社会的时候叫冰淇淋,Ice-cream。”他本以为张丽会和以往一样,用崇拜的眼光看自己,结果……

“哼”,张丽给了王钢一个白眼,撇过头假装生起气来。

“小丽,你怎么啦?”

“你说呢?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忘啦。”

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答应过什么,王钢着急了,他问道:“什么事啊,我真不知道!”

“你连旧社会的事都记得,却记不得答应过我的事,这就是不重视……”说着张丽轻轻给了王钢一肘子,随即给了个提示,“就是上次呀,我们也正吃冰砖了,你说要请我妈也吃冰砖的,我就说那就下次吧。这事你忘啦。”

王钢想起来了,是有这事,那是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张丽说自己爱吃冰砖的习惯是爱吃冰砖的妈妈打小带着养出来的,然后他确实说了要请她妈妈也吃冰砖的话。

王钢和张丽单独在一起时总是特别的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个话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事后他就给忘了,可就这点事值得张丽这么生气吗?

王钢真是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只能木愣愣地看向张丽。

以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张丽做不出瞪眼生气的表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身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似乎上面长出了花来。

王钢本来不懂,见她这样,突然就懂了,这是变着方要自己上门见岳母呀!他一把抓住张丽的手,兴奋地大声道:“我记得,一直记着了!这次,不不,还要买礼物的……下次,我一定请阿姨吃冰砖!”

张丽和王钢是由医院的同事介绍认识的,两人处了大半年,见了二十几次面,等王钢见了张丽的父母后,他们才算是正式的确定关系了。

“你小声点”,张丽作势要挣脱王钢的手,王钢这次不犯傻了,他从张丽的手上把冰砖拿过来,递到她嘴边,腆着脸道:“我喂你吃吧!快吃,都要化了!”

恋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你侬我侬中,医院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总算让王钢开了窍,又约好了毛脚女婿的上门时间,张丽进护士值班室时,真是掩不住自己满脸的笑,以至于值班的李护士不停给她递眼色,她都没看见。

“咳,是张丽吗,进来一下。”说话的是护士长,人正在里间,护士长专用的小办公室里。

张丽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去瞅李护士。

李护士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来不及问是什么情况,已预感不妙的张丽忐忑地走进里间,一进门,她就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护士长沉着一张脸。

“坐吧。张丽,前天到今天中午,305室都是你负责的,对吧?”

“恩,是我负责的。”

“那好。305室的三床,前天早上入的院,你应该有印象,说说吧。”

张丽要负责25个床位,看着入院记录让她回忆还可以,但凭空就……

护士长到底说的是谁呢?

前天早上?是恶性腹泻的那个?还是支气管炎急性发作的那个?张丽拿不准。

只听啪的一声,护士长气得直拍桌,怒道:“你记不起了?张丽,这一批实习护士里,我本来认为可以重点培养你的。结果你让我很失望。今早,你给一个16岁的女中学生做了绷带固定,过了中午都没给人家解开,造成了医疗事故,你负责吗!你负的起吗?”

护士长提起的女中学生,因为人长得实在是漂亮,一身皮肤还白皙似玉的缘故,张丽对其是很有印象的。那中学生的姓比较少见,她姓陶,名字好像叫……陶小霜。

陶小霜是前天凌晨被送来的医院。入院时,人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由于普通注射治疗见效不大,今早内科室进行会诊后,决定对其实施脊椎穿刺给药。穿刺治疗后,陶小霜的体温平稳下降了,却又突发了手脚痉挛。主治医生怕她抽搐时伤到自己,就让张丽给她做了全身捆绑固定。

张丽记得在自己第二次巡房时,陶小霜已经停止了痉挛,体温也彻底降下去了。于是,自己就给她解开了四肢的捆绑固定。等等,那时好像有事……

回忆了大约两分钟,张丽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在解开固定的中途,自己因为王钢打来的电话离开了一会,然后有一个输液的病人因为针头回血拦住了自己,接着……天呀!她就忘了回去把陶小霜右臂的固定解开了!

“护士长,她——她到底怎么啦?”想明白了自己犯的大错,张丽心里是又急又怕呀,说这话时声音都直打颤。

“怎么呢?你说呢!病人的右臂被绑住了好几个小时,血流不通,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你很清楚的——她得截肢。”护士长沉声道。

“……”张丽的眼睛不自觉瞪到了最大。

护士长看张丽的脸都吓青了,才接着说:“算你运气好,小姑娘自己醒了,午休时醒的。但苏醒时,她急着下床,慌乱中摔倒了,把两个膝盖都磕破了,被绑的右手臂也破了很多的毛细血管……”

“天啊,毛/主席保佑!”张丽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护士长表情很严厉地说道,“下次的团组织生活上,你必须对这件事进行认真、深刻的反省——到时你好好的做一个自我批评;还有,明天院里党支部开会,这件事我会向主任和革委会的张同志如实反映的,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知道了,我下班后就写检讨……”张丽眼眶含泪,她知道自己的第三次入党申请是凶多吉少了。

……

陶小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是一个刚记事的小女孩,坐在一个大箩筐里,正被小女孩的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赶路。

这梦实在太奇怪了,在正常的梦里出现的人和事往往是模糊的、荒诞的,可在这个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声音、温度、气味等等都特别的清晰,陶小霜还发现自己能感觉到那小女孩的所有感官,不止是感官,连小女孩在想什么她都知道——比如她就知道小女孩之所以一直抽噎是因为她正坐在小半筐的谷子上,屁股被谷子膈得很疼的缘故。她就像是附在了这小女孩的身上,除了不能代这女孩说话行动外,一切她都感同身受。

奇怪的梦在继续,陶小霜很快就知道这小女孩是个民国人,名字叫宋诗,是宋家的小女儿。

宋家是苏北人,因为家乡闹洪灾就举家逃荒到了上海。这个梦就开始于宋家人逃荒的途中。梦里,宋家跟着逃荒的同乡一路颠簸后,总算是到了上海。无亲无故的,要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立足是件大不易的事,幸好有一半白俄血统的宋奶奶会烤制地道的罗宋面包,靠着这门手艺,宋家人总算在黄埔江旁落住了脚。这时候,宋诗已经从坐在大箩筐里的3、4岁小女孩长到了8岁的年纪,并且进了一所白俄的教会学校开始上小学了。

梦做到这时候,陶小霜已经彻底觉得不对劲了——没有哪个梦会一做就是好几年光景,还日日夜夜一天不落(la)下的!

明知这梦不对劲了,可陶小霜就是不想醒。因为这个梦满足了她对家人所有的幻想。

在这个梦里,她不再是遗腹子,她的爸爸还活着,妈妈也没有再嫁,她更没有一个会冲自己喊拖油瓶的异父妹妹!

在这个梦里,她不再是寄住在舅家的陶姓孤女,她的户口也不用落在母亲再婚的高家,她有自己的家!

在这个梦里,她有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她有父有母有兄有姐,甚至还有祖父母和一对双胞胎弟弟,家人间更是亲情融融。

所以明知不对劲,陶小霜还是想把这个梦做完。她想和宋妈宋家人多待一会,于是她任性的沉浸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于是,渐渐的她好像完全成了宋诗,成了一个在混乱又繁华的上海滩里长大的民国少女,直到那一天,宋诗横死街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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