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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总有相似的地方,却又似是而非。又是农历新年,我坐在马车里,穿着红色衣裙,闻着硫硝味,去的地方却是安府。马车外鼎沸的人群呼着白气,喜气洋洋互道着恭喜,全然不似父亲情绪低沉。自去年十月起,总统开始明着要恢复帝制,年底正式登基成了皇帝,现在的国号也变成中华帝国,年号改为洪宪元年。

父亲明着反对帝制,因苏家现有的背景,还有总统的父亲曾同祖父一道剿灭太平军,关系甚铁,两家是货真价实的世交,故而性命无须担忧,只是亲友变得疏离,包括支持帝制,不久前升任外交总长的卢老爷。新年大节,父亲仅接受了安家一家的邀请,登门贺年吃酒看戏,其余人家只派了家人投递飞帖。

我放下车窗帘,娇声说道:“父亲,如果吃酒看戏都提不起兴致,不如随着女儿跟我的学生们过个热闹年,看看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您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生日闹剧之后,我和静雅诗媛退出了剧社团,加入了赣清办的识字班,教授京大附近农庄子弟读书识字,年前,村民给赣清送了一堆自家做的年菜以示感谢,赣清决定借用京大教室,办一场师生新年联欢,共享收获大餐。

父亲点点我的鼻尖,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说:“看见韵洋在身边,为父就觉得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韵洋,等会儿到安家大度点,几个月没上门,到了那边也别马上走,明白吗?”

母亲一旁不满地插嘴,“韵洋虽说不介意,可这口气,我是怎么也咽不下,好好的闺女,给别人说成那样,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人。”

父母亲如是说,皆因那日晚上,映霞回去后又同梦泽争执一番,闹得家里人尽皆知。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家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儿,两家父亲都是豁达之人,一笑了之,母亲和安太太私交甚笃,又是儿女亲家,两个人同仇敌忾,映霞的心事搅黄了,而我却得了便利,不必为避开安家费心思找借口。平日里家人上安家走动,我不去父亲不管,但新年这样的大节,父亲还是不肯马虎,昨天我借新年联欢向父亲告假,父亲没多说,只将上安家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自己避开安家,是不想卷进是非,对映霞,我早已释怀,“母亲,不要气着自己,映霞姐也是因为喜欢梦泽哥才会口不择言,映霞姐平时很爽快热心的。”

父亲收起笑容,略显严肃地接过劝说的话,“倩云,都是亲戚,不要分个三六九等。待会儿要是见着陈姨娘和映霞她们,不要摆脸色,好强面子不是在这上面争的。”

“是,老爷,贱妾明白。”母亲柔声敛手一福,我咯咯大笑,父亲也忍不住莞尔。

进了安家的大门,安先生领着一家人赶到二门外相迎,彼此施礼问好后,安太太一手挽着我母亲,一手拉着我,放大声量说:“倩云呀,要说大家闺秀呀,我看了这多家的闺女,就属你家韵洋最称了。你瞧这一对辫子留得多好看,哪是那些瞪鼻子上脸的疯丫头比得了的。”

梦波左瞧右瞄掩饰尴尬,他媳妇月容脸上堆着干笑,安先生朗声接过话,同样是赞语,气氛一下子转和。“肃宁老弟,你的闺女在我学校附近那片儿,可是有名得很,什么人好心善,知书达理。那些个小孩子和家长,俱是崇拜喜欢得紧,老弟教女有方啊。”

父亲微笑着拱拱手,“子介兄过誉了,小女只会些雕虫小技,肃宁也只期望小女能做一个有益社会之人,哪像贵公子身具领袖之才,堪当国之大任。”

说完客套话,众人一起到了西院的戏园子。安家的戏园子颇为气派,戏台坐南面北,利用南厅为后台,戏台是两层砖木建筑,方形平顶,台前两角柱,三面敞开,男女看客分座东西厢房。戏台子上正演着《定军山》,待到演黄忠的唱到“就此与爷我归营号”,我看看手表,已过了半个小时,便悄声向母亲告了假,在“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西皮散板声中,出了戏园子。

沿着游廊走了一小会儿,瞧见映霞和陈姨娘相携着行来。映霞披着一件大红毡斗篷,红廊白雪映衬着,端是位娇艳无双的妙人。俗话说女儿像姑,陈姨娘五官与映霞颇为相似,年轻时必是位绝顶美人。

行至近旁,我主动向两人问好,陈姨娘忙客气地回了礼,映霞扬着头嗤笑道:“韵洋,你还是忍不住来找梦泽了,真是会装神弄鬼。”

我不解地回说:“映霞姐,不管你和梦泽哥之间有什么误会,都不要牵到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

“姑姑,我说您还不信,您瞧这丫头多会演戏,这一前一后的从戏园子里溜出来,还在这里装贞女。”映霞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映霞的话,一瞬后得到了印证,一串皮鞋疾走声越来越响,多说无益,我赶紧迈开脚步。

“韵洋妹妹,你稍等一下。”喊声连着几声小跑,片刻后,梦泽呼着白气,在我身边站定。“映霞表姐,韵洋妹妹为参加活动,备了很多的年货,太太怕韵洋妹妹顾不了那么多的东西,让我去送送。姨娘,表姐失陪。”

方才跟安太太闲聊时,安太太得知我的活动,慷慨地让家人备上新年物品,带给那些孩子,梦泽如是说,不好推柜,便缄默着和他一道而行。出了安府,就见安家的李管家正指挥着大家装车,因车顶上堆满了自家备的货物,安家的年货便全往车厢里塞。透过车窗,隐隐可见堆积的年货,我忙含笑说道:“李管家,可以了,再装下去我得去赶马车了。”

李管家听后乐了,“苏小姐,太太说了,多少您说了算,那大家伙儿都停手吧。苏小姐,请上车,悠着点儿。二少爷,您也去呀,那可得挤着点儿。”

登上马车,挑帘看看堆积如山的车厢,空着的车位只留了不到两人身宽,喊了一声李管家,一念后,让他拿掉一些年货的话变成一句谢谢。多一样东西,会给缺东少西的孩子们多一点快乐,挤就挤吧。

硬着头皮和梦泽挤着坐下,马车一动,四周的东西哗啦散落,分神的我不知怎的也身子一歪,靠到了梦泽胸前。懵了片刻,方明白自己是被梦泽护在了怀里,隔着厚厚的衣物,仍能感到他心跳的震动。脸还来不及发烧,车外吁的一声,车夫停下车,车里又是一阵哗啦,车夫隔帘问起情况,我忙从梦泽怀里直起身,回说了一声没事,马车缓缓地再次驶动。

嗒嗒的马蹄声,因车厢里的静谧显得格外的响亮,氛围在蹄声和静谧中变得有些儿怪,像是潜伏着某种不可知的东西,逼迫我出声,打破这分诡异。“梦泽哥,咱们这可以去演十面埋伏了。”

梦泽绷直的身体稍稍动了动,转过淡红轻染的脸庞,乌眸忽闪着炫人的亮光。“韵洋,你愿不愿意回来?”

“梦泽哥,你现在那里人才济济,就好比刘邦,有韩信张良,还有五六十万的大军,不缺我一个。”我垂眸正脸,避开梦泽的视线。

“韵洋是想让我鸟尽弓藏吗?”梦泽亦微垂眼帘,正过身。

“梦泽哥,我只是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你没有错。”

“韵洋,其实你在哪个位置都可以做的很好。”

“梦泽哥,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违心话?人都有长有短,就像映霞姐,我也有很多地方不如她的。梦泽哥,对爱自己的人宽容点,要知道你一点点情绪,都会对方被放大无数倍,看人为什么不看到好的一面,自己开心,别人也跟着高兴。”

我真诚地望着梦泽,陷在感情漩涡的人,总是难免狭隘苛责,即便是梦泽这样豁达睿智,年轻人中的翘楚,亦不能免俗。

在与我对视足有半分钟后,梦泽半垂下眼帘,仰头斜靠向椅背。过了一会儿,他坐直身微笑道:“韵洋,你真是个天才,也许最适合你的位置,是做个福尔莫斯那样的侦探。黎世伯有句话说得很对,你有一颗独特的心。”

复又风雅翩翩的梦泽,说起高深莫测的话,我不知如何作答,便讪讪地拿起掉在裙子上的一包糖,掏出一颗吃掉,用糖纸折出一个穿着西洋拖地舞裙,翩然起舞的女子,在手上转悠起来。玩弄间,我无意瞥见梦泽噙笑盯着小人儿,便马上讨好地递过去,“送给你做新年礼物,很像映霞姐吧?”

梦泽一声不吭,大方接了过去,车内再一次沉寂。我百无聊赖地又拿出一颗糖吃了,折了一个小纸鹤,有一下没一下拉着纸鹤的腿部,拍打着翅膀。这回梦泽主动开口道:“韵洋,好事成双,这个也送我吧。”

我乖乖地递给梦泽,调皮地问道:“想通呐?”

梦泽挑起好看的眉毛,眼里带着询问。“飞鸿传佳音,寄情于美人呗。嗯,真的好事成双。”我学着黎先生捋胡子的模样,重重的点点头。

梦泽将两个糖纸玩意儿揣进大衣前胸的暗袋里,不置可否地说道:“韵洋,好像你小时候很喜欢简?奥斯汀的小说,想必你也很喜欢她笔下的爱玛。当心,这媒人不要当过了头。”

这话,我是听懂了,也懂了好心没好报,眼睛横了一半,车子突地减速,车夫大声嚷道:“三小姐,安少爷,路被封了。”

梦泽掀开车窗帘一角,墨眉微锁。我凑过外瞧,街面上挤满了人群车辆,再往远瞧,见着城墙和箭楼,应是到了阜成门口。车夫与外人交谈了几句,掀帘探进头,“说是出了乱党,方才乘着皇上天坛祭天闹了事。”

这一拖,不知要拖到何时,我不禁抱怨起来,“正阳门外的事儿,干嘛要封阜成门?要不转去西直门看看?”

“说是内九外七十六道城门全都封啦。”

我懊恼蹙蹙眉,要是不上安家耽搁那半个小时就好了。“三小姐,咱是回府呢,还是去安……”

车外忽起的喧哗打断车夫的询问,他退出帘外,片刻后,传来一声鞭响和车夫喊声,“三小姐,后面来了不少当兵的,咱们到路边头先避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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