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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连翘循声而望,廊下,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青年慢悠悠地转了出来。他的发髻束得高高的,左手端着个掌心大小的紫金钵,衣领后斜插着根拂尘,眉眼狭长冷淡,是双凤目。说话间,神情似笑非笑。

有点欠揍。

纪连翘中肯地评价。

“说了让你进门了吗?”谢斩望向来人。

他却并不因谢斩的嫌弃而气馁,自顾自在前厅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慢慢地呷下。

紫砂盖碗发出轻磕声,屋内静了数息,才听青年轻叹道:“……好茶。”

谢斩在外,他在内,一时间,主客颠倒。

“你来做什么?”

“办事啊。我们小虞山轻易不下山,你又不是不知道。”

“办事?”谢斩眯眼,“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个小虞山第一高手下山?”

青年笑着叹了口气:“谢兄何必明知故问?要不是半道被寒伯劫了,我现在都已经拎着老太婆回去交差了,好、吗?”

谢斩的眼里没什么温度,显然并不买他的账:“寒伯不是你的对手,你要跑也不是什么难事。”

“嗨,瞧你。”他笑眯眯道,“我这么想你,你就这么对我,真是……”他一时忘词,眼神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沐浴在阳光下的纪连翘。后者正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热毛巾擦手。新鲜道:“原来有客人在?失敬,失……”

青年忽然失声,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一双凤目圆睁着,失态地豁然起身:“你……”

“纪连翘,我的客人。”谢斩不动声色地错身挡住他的视线。

青年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的脸色回复平静,深深地看了谢斩一眼,冲纪连翘颔首,冷淡而矜持地说:“晏致。幸会,纪……公子。”

纪连翘把毛巾还给侍女,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客气:“幸会。”

原来这名青年名叫晏致,是小虞山追冰上师的首席弟子,也是小虞山的第一高手。小虞山纪连翘只是略有耳闻,想来,上仙门重地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乱嚼舌根的。仙门分上下两层,上仙门六派,下仙门十二派,这村野之谈,多集中于下仙门的八卦,还多半是什么始乱终弃、搞破鞋、弑师灭门之类的伦理剧。

有了纪连翘在,晏致的言谈收敛了许多,草草说明自己下山的缘由乃是受玫瑰堂所托。

“玫瑰堂请你们当外援?”谢斩讽笑,“他们人死绝了?”

晏致笑道:“什么话,艳美魔再出世,他们堂主又不在,光凭护法,怕不是又要重蹈覆辙。”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那老太婆的?”

“还用问吗,顺着那女尸生前的行踪往前查不就有了?”

言毕,他屈指冲紫金钵外壁弹了一指,“嗡”声经久不息,声波入耳时,还隐隐有晕眩之感。

谢斩烦道:“吵死了,收起你那破要饭碗。”

“……”

晏致没理他,对纪连翘招招手,“纪公子,来来来,给你玩儿。”

“别去。”

“?”

“会烂手。”

“……”

纪连翘一脸懵,晏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出于社交礼貌,纪连翘走进前厅,来到晏致身前。

晏致仍耐心等着。

这钵有点像以前他在西藏见过的法器,又叫铜磐,配一根桃木棒,敲击后沿着钵壁转圈,可以发出声波。不过那佛音钵一般都是黄铜色,晏致这个却是紫金,既没有光泽,也没有纹路,钵口不大,钵壁上薄下厚。

纪连翘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钵口轻轻擦过。

“嗡——”紫金钵竟发出了剧烈的争鸣声,且隐隐有震动之势!

纪连翘一恍神,却见晏致已将钵收了回去,笑道:“有趣,有趣。”他抓住纪连翘的手,把他的脉门,而后诚挚道:“纪公子根骨奇佳,天赋异禀,是否愿意随我修行,以待来日飞升呀?”

“不,他不愿意。”谢斩冷着脸一把将纪连翘拉开,“去洗脸。”

纪连翘这才想起自己脸没洗妆没卸,就连衣服都没换,这成何体统?当下一边诅咒谢斩一边匆匆绕过屏风,穿过长廊。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真是他?”似乎是晏致。

等他回到前厅,刚才还阴阳怪气不对付的两人,此刻却双双负手立在廊下看雨。这雨来得急,却并不很大,雨丝顺着叠瓦串联成线,在廊下交织成一帘雨幕。庭院里,假山如洗,池水被雨滴打皱,睡莲败了,露出一截枯枝。少顷,一尾澄黄的锦鲤跃水而出,在空中摆出了一尾极漂亮的弧线。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他内心十分温暖。

晏致双手负在背后,那柄拂尘还插在后背领口,看着怪滑稽的。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纪连翘来了,笑道:“快来,你最喜欢……”

却突然收住了下半句。

谢斩淡淡道:“来,听雨。”

雷声轰隆隆闷在云层里。深秋的雷雨着实少见,眼见雨越下越大,廊外的景致皆成白茫茫的一片。侍女将廊下的红灯笼点上,蜡烛燃出了哔剥之声。

“公子,外头有人敲门。”一名侍女道。

“谁?”

“说是找连南儿小姐。”

纪连翘意外不已,这才想起来或许是阿魇,忙着人去开门,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因阿魇找的是“南儿小姐”,可不是这个男装的纪公子。

“好说。”晏致反手抽出那柄拂尘,冲着纪连翘轻轻一挥,“这不就成了?”

纪连翘低头看,翘头履,缠枝花,襦裙广袖……他抬手摸了摸头发,连簪子都有?

“这还值得大惊小怪吗?”晏致又把拂尘插回背后,“谢斩一天能给你变八十套模样。”

“………………”

空气一时间十分凝固。

谢斩:“还有事,离开一下。”

纪连翘:“……谢斩!!!”

晏致掏了掏耳朵,继而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大笑。

·

阿魇站在炉子旁烤火,头上盖着条大毛巾。

“啊啾!”她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侍女轻柔地帮她擦着湿发,少顷,另一个侍女递上一碗热姜茶。

阿魇一口气喝了,抹了抹嘴,这才对纪连翘说:“南儿小姐,阿魇冒昧了。”

“没关系,你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谢斩和晏致都在屏风后坐着,不知是谁开了一道消音结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听墙角,时而还品评两句,活像在看皮影戏。

晏致啧啧两声:“真行,这娇滴滴假惺惺的,很像那么回事。”

谢斩觉得他对女人可能存在什么误解。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谢斩很点到为止地同情了一下晏致,毕竟这是著名单身基地小虞山的高徒,门风传承,令人钦佩。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骗人穿女装又是什么癖好?”

“……”谢斩搁下茶盏,认真道:“出门左转有把伞。”

“?”

“自己走,别逼我动手。”

“……”

“我来,是想……”阿魇咬着下唇,并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要经受三个人的观察考验。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南儿小姐说的那个妓\女,我知道!”

“你知道?”

阿魇憋着嘴点点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她叫秋怡,是添香楼的头牌,她来找师父,她、她不是做了官太太,她死了!”

“秋怡,是那具女尸?”晏致咦了一声,“这小姑娘又是谁?她怎么知道?”

“一个叫艳娘的算命女人的学徒,怎么,允婆没和你说?”

晏致架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圈椅中,拂尘被他随意搁在一旁。他摇头道:“老太婆被你吓傻了,我还愁带回去怎么让她开口呢。”

“哪里是被我吓傻。”指尖在桌上轻点,谢斩道:“那山上你没看出什么?”

“胭脂虫嘛。”窸窣声音响起,是晏致提起小炉上的铜壶,在往茶碗里添水,“……艳美魔在那里养虫子?二十年前那场瘟疫果然是她的手笔。”

屏风后静了一静,阿魇的故事已讲了个开头,他们便止住了闲谈。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她一走进来……”

——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

“她那天蒙着一块黑色方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进门就说要找艳娘。师父正在卜卦,听见她的声音,一把收了筹子走向她。她模样实在古怪,我便让师父小心点。”

“你为什么要让你师父小心?”纪连翘打断她,笑:“算命也有危险吗?”

阿魇踌躇了一会儿:“师父……师父有许多相好的,也有、也有许多仇家……她们有时候会上门来……”

纪连翘懂了。

“师父问她有什么需要。她很紧张,一直朝街上张望,像在躲避什么人,听到师父的问话,她微微掀开黑巾,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救救我。是无盐山让我来的。’

听到无盐山,师父放下了戒备,挑起帘子带她去后屋。”

纪连翘暗忖,听这样子,艳娘与无盐山之间有一条默契的联络渠道,双方对彼此都十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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