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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婵一直不喜欢宫里,先前也说了很多次想要离开,相比于去那些姑子庙,留在这里过得也更安适些。若她真是无声无息地走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她手腕上的镯子是毓贵妃赏的,价值连城,身上也随身带着些散碎银两,够她自己生活几年了。

萧恪替她盘算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慧寂大师说他八字太硬,会妨碍到身边的人。萧恪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可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懦弱又胆小。

只有手腕上的那根五彩线依旧四平八稳地挂在那儿,萧恪想解下来,可不知道陆青婵打的是什么结,自己竟怎么也解不开,罢了就这么挂着吧,回去再说。

这条路长得走不到头,他走了百十步,街边有一家卖脸谱的店铺,一个脸上覆着昆仑奴面具的纤细身影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灯火如醉,都是这浓郁如同墨汁一样的夜色的陪衬。萧恪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竟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

萧恪去掀她的面具,那张丑陋的昆仑奴面具后面,露出那清水芙蓉面。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手竟微微又些颤抖。

“您不怕我丢了吗?”陆青婵任由他把面具摘掉,声音依旧是平静温吞的。

萧恪倏尔一笑,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丢呢?只是若朕能早点找到你,还能给你尝尝刚出炉的糕饼。”

陆青婵只是笑:“现在还能吃到吗?”

“能,不过你得和朕重新去买一次。”

后来,萧恪没有问过陆青婵那天到底去了哪,到底是被人潮冲散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他身边。

虚惊一场和失而复得,是人世间最美的两个词语。

圣驾回銮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了,萧恪减了浙直两地的赋税,又选拔了一批官员填补户部吏部,带着文人们的拥戴回到了紫禁城。

这时候暑气比以往盛了几分,陆青婵也换上了更轻薄的软烟罗。

昭仁殿已经由内务府提前打扫好了,走进殿门,陆青婵看着院子里那口游弋着锦鲤的大缸,竟隐约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细掐算起来,已经有三日光景没有见到萧恪了。陆青婵把过去绣了一半的绣架找了出来,上头原本是她绣的一幅兰花图,练字也好、刺绣也好,这些静心的东西都是紫禁城里女人们的必修课。

萧恪却没有陆青婵的闲情雅致,他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钦天监的监正叫到了御前。监正名叫程顾,做了三十年的监正,平日里做的就是参详吉日,占星问吉的差事。

此时此刻,他跪在萧恪的面前,身子抖得像筛糠:“皇上本就八字重,如今登基,确实……确实……”他连说了几个确实,额头上冷汗直流,萧恪捏紧了手中茶盏:“此运何解?”

“只是暂且不要娶妻立后,皇上勤政爱民,励精图治,长此下去,此运自解。”

说了一句和没说一样的话,萧恪的脸上结了一层霜:“滚出去。”

程顾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方朔把他送到门口,脸上依然带着笑模样:“程大人,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您可要管好了自个儿的舌头。”

这种了不得的大事,程顾如何不知,一时间忙不迭的点头。

弘德殿的大门一开一合,只有萧恪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万里江山图的前面。

天煞孤星,众叛亲离。

慧寂大师的话,他原本只信了一半,程顾的话,让他的心彻底地冷了下来。

萧恪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头纵横阡陌的掌纹和戎马厮杀留下来的薄茧,甚至是拇指上那个老玉的扳指,他的这只手就能看穿他的一生。不过是一个恢弘盛大,又富丽堂皇的壳子底下,留下的彻骨寒冷和永夜的孤独。

皇上在弘德殿里掀了桌子,那张香几上头的奏折笔筒砚台墨汁洒了一地,奴才们跪着,没人敢抬头看。

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在弘德殿里枯坐到深夜,一盏灯都没点,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来,在深夜里很是清晰,萧恪知道是谁,他依然没有抬头看。

绿釉并蒂海棠花的灯盏把黑夜撕裂了一个口子,陆青婵举着宫灯走了进来,她的五官笼罩在昏晦的灯影里,无端让人觉得疏远而飘渺,像是天上飘着的那片无根的雪花。

陆青婵踩着一地狼藉向他走来,经年累月的练习过,哪怕穿着花盆底走在这些翻开或横七竖八的奏本中间,她依然走得稳当。

她把灯盏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用火折子点亮了两盏落地的长颈宫灯,不过是亮了方寸的土地,后头的灯盏陆青婵也没有再去燃。

皇上的弘德殿里的墙上,摆了很多壁瓶,有的还在上面插了几支鲜花佐伴,那些珐琅彩的精致双耳瓶,亦真烛光下闪烁出琉璃一般彩色的微光。

她弯着身子去捡地上的奏本,还有碎了的茶杯瓷片,萧恪沉默的看着她,看她纤细婀娜的身子,不盈一握的楚腰,还有那只掌可握的脖颈。她捡了一盏茶的功夫,奏本被她重新放在了桌上,她的手沾了两处星星点点的朱砂墨迹,远看着像是一滴泫然欲泣的朱砂泪。

收好了桌子,她又去博山炉里燃香,萧恪最喜欢看陆青婵燃香的模样,她就那样微微欠着身子,把各种香料从博山炉的顶端开口撒进去,她的举手投足都是富贵华丽的,让人觉得内心平静而安宁。

她头上没有再插那两支红得俗气的簪子,依旧是过去常戴的那支旧木兰花,原本想送给她的那条珍珠项链就放在多宝阁里,萧恪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收完了东西,端正地立在皇帝的面前。

萧恪缓缓开了口:“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子?”

这句话比他想象中的更难说出口,却也把陆青婵说愣了,她曼声问:“您在说什么?”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萧恪换了自称,指着一旁的圈椅,“你坐下回话吧。”

陆青婵在椅子上坐好,萧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陆青婵认真思索了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她年少时便入了宫,宫里默许她日后要嫁给三殿下,而后又被萧恪留在了身边。她的性命都由不得自己,更遑论说未来的夫君。

萧恪也知道她不是说谎,他脑子里想的是,若从朝堂上选一个大臣,把陆青婵嫁出去,该选谁好呢?嫁出去这三个字刚从心底升起来,就带着一种纠缠入骨髓的涩疼,像是心底某处空了个洞,漏进呼啸的北风来。

不能立后,若是立为贵妃皇贵妃也好,萧恪也在某一瞬间动过这个念头。可心里又是百般的不愿,这个朝代看中嫡庶尊卑,陆青婵原本许给老三的时候,便是按照元后的身份许的,到他这里生生矮了半头,在他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嫡庶是压在人心上的一座大山,哪怕是先帝最喜欢的三皇子又如何,在外也要对着太子行礼。

世上的女人有弱水三千,除了陆青婵,他没有对任何人上过心,他也想堂堂正正的把她娶进来,让她走一次乾清门,做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他比肩而立的人。

他喜欢看她穿大红,也喜欢她戴东珠,喜欢她的翟衣上绣九尾的凤凰,这些与权力相配的色彩图案和珠宝首饰,伴随着无上的荣耀,他都想一一赐予她。

看着那个在灯下的女人,萧恪也猜不穿她的心思。任何人被以此等方式囚禁在幽幽的宫掖里,无名无份地住在昭仁殿里,心中应该都是恼恨的吧。

他没有让陆青婵住进东西六宫,根结也正是如此,他猜不准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天潢贵胄,天之骄子,偏偏这一个清瘦单薄的女人,让他觉得像是手中握不住的沙,松手就会掉在地上,可握紧了也会从指缝里流去。无论如何是不会放她走的,强取豪夺也好、无所不用其极也罢。

帝王的爱,总会掺杂很多别的东西,比如权力与欲望,又比如政治和联姻。可对这个女人,萧恪想给她更纯粹一点的东西。

那一晚,陆青婵走了以后,萧恪在万里江山图前站了很久,他看着幅员辽阔的疆域里,每一处妩媚婀娜的线条,这些都是一个又一个盛极又辉煌的符号,又是这么的冰冷而没有感情。

他有时想想宫乘鹤,有时想想陆青婵。他想起少时曾和宫乘鹤一起读过的一句贺铸的诗:恨临山登水,手握七弦桐。目送归鸿。

人啊,有时候遗憾的往往不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是那些得到,但是又失去的。

这一日在南书房里,萧恪批了两淮盐运使的折子,和臣子们议完了事,保和殿大学士赵兴泰提起要为皇上选秀的事,萧恪以为平帝守孝的由头推了,保和殿大学士不死心,又说那不如从五品以上的官员家里选几个适龄的女子选为皇妃随侍在侧也好。

萧恪听着听着,脸上就冷了下来,他把奏本扔到桌子上:“此事往后再议。”

屋子里的臣子们跪了一地,赵兴泰依旧不死心继续进言说:“皇上,皇嗣事关国运,皇上励精图治,可也不能让江山后继无人。如今六宫虚设,皇上既不选秀,又不纳妃,莫不是后宫中有妖媚惑主之人魅惑圣心,此人妖媚之人若不除,便是跗骨之蛆……”

“赵兴泰,你放肆!”萧恪勃然大怒,他猛地抬起手就把瓷盏往赵兴泰身上砸去,茶水淋了他一头一脸,可他依然往前膝行两步,“文死谏,武死战。臣受命于先帝,自然要以皇上为先,以大佑为先。”

“方朔,拖出去,廷杖三十!”

赵兴泰是平帝时封的老臣,如今依然两鬓斑白,如今在南书房里议事的阁臣们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恩德荫蔽,一时间纷纷求情。萧恪心中的火气依然未消,只恨不的把这些求情的人一同拖出去廷杖。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的珐琅彩博山炉里,今日议事燃了龙涎,萧恪还能想到那一天陆青婵在这里燃香的样子。

就是这么一个清水里洗濯出来的人,那些粗鄙的不堪的字眼,怎么能落在她那消瘦又清癯的肩膀上呢?他又想起了陆青婵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想起那天,她仰着脸问他:“皇上今天要行杀伐吗?”

腔子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突然散了一半,萧恪把手摁在桌子上,极冷淡地说:“罢了,罚俸半年吧。把赵兴泰给朕叉出去。”

这话不像是皇上能说出口的,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像这种能额外留情的时候实在不多,可有那句杀气腾腾的话出口在先,赵兴泰被御前那几位带刀侍卫拖了出去,朝臣们心里头都打着小鼓,不再有人敢多言。

萧恪的性情便是冷淡而寡言的。平帝爷和废帝萧让都与他不同,那两位皇帝性情也都更加的冲淡平和,偶尔会和臣子们聊天,聊到兴起之处也会赐宴给臣子,与大臣们同食。而萧恪不同,他更像是一个疏远而寡淡的符号,敬而远之即可,他自己像是一座高高的堡垒,他的心便是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在君臣的界限上逾越半分。

敬他畏他的人多,能猜中皇帝心事、站在皇帝角度考虑问题的人,一个都没有。

议事之后,萧恪把陆承望留了下来。

“你来看看这个。”萧恪伸出手,递给他一本金色的薄册,陆承望起身接过翻开,倏尔一愣,这上头竟然拟的是册封皇贵妃的诏书。吓得他手一松,册子险些脱手。

“皇上,不可啊……”陆承望的头磕在地上,“但是皇上也是知道的,青婵曾和……宗人府那位殿下议过亲事,皇贵妃之位,如同副后,如此势必引来非议啊。皇上登基之初,正是立德立仁的好时机,若是在这时候失了民心,那往后还要费上不少周折。”

有时候,萧恪真觉得陆承望这个老臣很是有趣,每次提起陆青婵,他都好像在说一个和他自己不相干的人。这些人都是在朝堂上滚了多年的老狐狸,心里头对于那些该舍弃的不该舍弃的都门儿清,萧恪看得分明,陆承望分明是把陆青婵当作了一颗弃子,甚至有时候生怕她牵连自己的母族。这种看似是大义灭亲的行为,在萧恪眼里却十足滑稽可笑。

想想,他也替陆青婵感到不值。

这道诏书早就让人拟好了,但是萧恪一直没有拿出来,可如今有人把这些事拿到了台面上说,那就再也拖不得了。

名节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了,它代表了一生的富贵和体面,更多的还有丈夫的尊重。若不是有那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压着,今天拿在萧恪手里的,便是立后的诏书了。

“这诏书是让内阁拟的,朕是在给陆青婵体面,又不是给你的,无需你说可不可。”萧恪淡淡地啜饮了一口茶,“外头传的什么,朕也不是一点没听见,就当是朕先养着她,等风头过去,再行打算。”

这话是留了个活结,既可以说是皇上给的恩泽,又可以说是皇上有那么几分自以为是的庇护心情在里头,但是总归算是件好事,难为皇上这样的人,还会对女人上心。可陆承望也知道,难的事儿怕是还在后头呢。

萧恪说完这一席话,又换了话题,对着臣子们,他说国事政事好像更加从容流畅:“叫大理寺好好查一查李授业。他们户部的亏空,未免太多了。尤其要查一查他和南方那边的关系。”

陆青婵是在午后收到的册封诏书。那薄薄的一本金册,外头镀了一层纯金。阁臣们在群英馆里拟的诏书,极尽瑰丽文采之词,陆青婵的手指摸过封面上有些粗糙的浅金色纹路,坐在檐下久久没有出声。

很难想象那个人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有着怎样的考量。皇贵妃三个字,披着王朝金光灿烂的外壳,像是一身华丽的翟衣,处处闪烁着富丽堂皇的味道。陆青婵也不知道收到这样的诏书,心里面是怎样一番感受。在这个辉煌的黄金笼子里泅渡了多年,习惯了逆来顺受,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自己该如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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