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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二,离冬至还有六天光景,荆扶山在病中口述,写了一道折子,自请调任去往湖广一代。萧恪准了。
又两天,荆扶山的手还缠着纱布,身上的伤口也不过是刚刚封口,他便只身一人来到乾清宫对着萧恪辞行。
荆扶山在京中任职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光景,萧恪叹了口气。荆扶山僵硬着身子打算给萧恪磕头,萧恪却从案几之后站了起来,亲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遭,委屈你了。”七个字能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也确实让荆扶山感到意外,萧恪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会在户部给你留着位置,你永远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那些因为皇上三言两语便在金銮殿上痛哭流涕的老臣们,荆扶山过去并不能理解,他甚至偶尔觉得,这样的臣子虚与委蛇,让人不齿。可当萧恪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出方才的那些词句之时,荆扶山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眼眶发烫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让大臣们心甘情愿为之驱策的皇帝,一定有其独特的人格,萧恪立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脸上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神情,可却让人觉得天威不敢直视。
出了乾清宫的门,天空带着一股子空蒙的灰色,有零零星星的雪片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荆扶山站在须弥座上,呼吸了好一会儿这股子干冷的空气,只觉得那股冷冽的感觉,蔓延于周身与四肢百骸,手指间的疼痛时缓时急,他抬起还缠着白布的手,忍不住摇头。
这些分明都是拜萧恪所赐,可他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甘。
从日精门出了乾清宫,荆扶山向东华门走去,还没走出一箭之地,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荆先生。”
在紫禁城里,大家习惯性地叫他荆大人,从头到尾叫过他荆先生的,也只有皇贵妃一个人。荆扶山顿足回头看去,细腻如撒盐的雪花之间,皇贵妃立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而让荆扶山感到意外的是陆青婵身侧,还站着竹竿一样高挑的端嫔。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带奴才,身上穿着绮丽的宫装,虽然容貌千秋不同,可在朱红的宫墙之下,都是一般无二的美丽风致。荆扶山对着她们二人行礼:“见过二位娘娘。”
“听说了荆先生今日向皇上辞行,我们想来送一送荆先生。”陆青婵没有撑伞,细腻的雪花粘在她发顶的宫花上,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烟波浩渺,端嫔站在她身边,从头至尾都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地。
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和荆扶山并肩向日精门的方向走:“今年春天的时候,荆先生对我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今荆先生可知鱼有何乐了?”
“某曾言,宁为乡野农夫,也不为朝廷的朽木,如今大半年的光景已过,某也确实有所收获。这乾清宫的大柱,也不尽是朽木,只是有朽木之处已然岌岌可危。”他笑了笑,“皇上已经着手要坏掉这些朽木了。只是换的过程中,难免有几片瓦片被波及,荆某不是这朝堂大柱,约么算得上是这瓦片一块吧。”
他的语气倒像是有几分自嘲,荆扶山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模样:“娘娘当初问荆某说,君子之行是否太过无趣,荆某想了快一年了,觉得荆某算不得君子,只是有自己心中想要坚守的东西,勉强算是个普通人吧。”
荆扶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倨傲与不羁都慢慢被打磨了干净,他见识到了萧恪老辣的手段,每日都自愧弗如。在当普通农夫之时,只觉得自己恃才傲物,才高于世,可真的来到了紫禁城,才会明白什么是坐井观天,身上的那股傲气,也就随之淡了。
“先生在紫禁城里觉得自己凡夫俗子,可一旦真的离开了这,来到民间,只怕又会重新给自己换个定位。”陆青婵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在说话的功夫,已经远远能看见东华门了。陆青婵和端嫔站住了脚,对着荆扶山微微行了一礼:“祝先生此去潜蛟入渊,宏图大展。”
荆扶山赶忙还礼。陆青婵笑笑看了一眼端嫔:“言宁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本宫便先回去了。”
陆青婵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融融的飞雪之中。
荆扶山慢慢抬起眼看着端嫔,此刻的飞雪已经又大了几分,在半空中轻舞回旋着,像极了春日柳絮,在莹白的风里,端嫔静得像是一丛竹子。过了很久,端嫔才缓缓开口:“言宁斗胆,也叫您一声荆先生。”
陆青婵喜欢紫禁城的雪,朱红的宫墙映着纯白的雪花,那些玉砌雕栏便都有几分如梦似幻起来。枯了的老梅树枝上带着一层晶莹的白,乾清宫前的铜鹤上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长街和甬路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雪满长安道。走到乾清宫,方朔替陆青婵打帘子,陆青婵笑笑走了进去。方朔刚把门帘子撂下,就听见有善在和庆节拌嘴,有善板着脸:“今天晚上,你负责把围房外头的雪都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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