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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回到学校,宣传栏上已经贴上了景生的照片,“向顾景生学习”的大标题很是醒目。进了教室,不少人前来关心景生的伤势,也有人打趣这英雄救美代价不小,斯江难得板下脸冲着那两个男生发了火。

下午放了学,王璐主动来找斯江,要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景生。早上被斯江下了脸面的男生吹了声口哨唱了一句“姊妹那个情深呀”,一溜烟地跑了。

王璐羞红了脸,见斯江一脸不高兴,便有点紧张,她很想和斯江处好关系,去医院的路上三句不离景生,赞美钦佩又不停自怨,说来说去都印证了英雄救美那四个字。斯江迫不得已听了一路,到了住院部楼下心里烦躁得厉害,推说要去买些吃的,让王璐自己先进去。

揣着小钱袋子里的几块洋钿,斯江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南走,却没什么小摊小贩能花钱的,再往前路口是一片乌黑的围墙,岗亭前站着持枪守卫的士兵,围墙上挂着美国国旗,转角处簇拥着不少人,激动地交流着申请签证的信息。斯江站着听了一会儿,突然无比想念远在美国的小舅舅,小舅舅每个月都会写信给她,告诉她许多大洋彼岸的事,又想起小时候她从中福会上完课,阿舅接了她,脚踏车踏得飞快,从这里左转去淮海路,一直骑到哈尔滨食品厂买一堆点心零食,再有说有笑地回万春街。后来去少年宫接她的人变成了景生,一起看电影一起买点心一起排队吃小馄饨生煎馒头的人也变成了景生。

想到以后阿哥身边会多出来一个女生,大家都说他们两个很要好很般配,阿哥为了伊宁可自己被撞断腿,不知怎么斯江悲从中来,就这么站在路口哭了起来,哭了两声,见岗亭那边的士兵看向自己,心一慌,抹了泪赶紧往回走。

到了病房门口,斯江放轻了脚步,偷偷朝里瞄了一眼,却见景生躺在病床上,王璐坐在边上捧了一个小碗,手里叉着一块苹果。

“阿哥,我来了。今天疼得厉害伐?”斯江搁下书包,站在床尾没话找话说:“阿舅马上就来,给你做了蹄髈汤和酱爆猪肝。对了,姆妈昨晚说要给你寄一袋子新疆大枣,还有南南说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她还要给你做慰问卡。”

景生睁开眼,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又疲倦地闭上眼,上午报社记者来折腾了一个小时,非要把他塑造成英雄少年典型人物,他怎么说都是太谦虚太淡泊名利,下午各项检查,搬来搬去疼得死去活来好几回,刚躺下睡了一会儿,王璐就来了,他跟卢护士说了好几遍,不是家里人谁也不见,架不住她直接在护士台哭上了,进来后又好一顿解释,还以为他依然在生气出事那天她父母直接把她接走招呼都不打的事情。

王璐站了起来,有点委屈:“斯江,你劝劝你哥吧,他又不肯喝水又不肯吃苹果——”

斯江倒了一杯水,拿勺子凉了会儿,把病床摇起来一点,一勺一勺喂了景生半杯水,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又剥了根香蕉给景生。王璐看了看时间,黯然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斯江送她出去,见她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有点不忍心,不自在地多解释了一句,苹果吃了大便会硬,护士建议吃香蕉会好一点。王璐愣了愣,脸上飞起红云,临走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唉,谢什么哦,你别再来就好了。斯江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别客气。

***

景生手术前特别紧张,脸上却没显出来,病友们都说“小白关公”名副其实。晚上十点钟卢护士来给他送了一小袋饼干,叮嘱他喝点水再睡,算是术前最后一餐,又解释了一下备皮、插导尿管和打麻药会出现的反应等等。

虽然难以启齿,景生还是垂眸低声问了一句:“能有个男的来帮我那个吗?”他已经知道备皮不只是刮腿毛了。

卢护士淡淡地说:“医护眼里不分男女,妇产科还有男医生呢。插导尿管会比较疼,从尿道口插到膀胱,大概一至两分钟,你越放松越容易过去。”

景生打了个寒颤。

“打了麻药如果犯恶心发冷,记得告诉麻醉师,别怕,也属于正常反应。”卢护士临走前又看了景生一眼:“术后如果真的很疼,不要强忍着,不然我们不好判断。”

第二天进手术室前,备皮结束插好导尿管的景生发誓,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再进医院。等在外面的斯江见他一脸心如死灰,吓得不轻,捏了捏他的手:“阿哥,没事的,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加油!”顾东文拨弄了一下毯子外的导尿管,见景生脸上抽搐起来,忍着笑着低头在他耳边问:“要不要请医生顺便帮你割一下包*皮?”气得景生眼里喷火。

看着景生被护士们推了进去,斯江刚想问为什么要顺便割一下包*皮,包*皮是什么,顾东文就朝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嘘,别问,只有男人才有的东西,勿是好么子(不是好东西)。”斯江红着脸瞪了舅舅一眼,转身不理他了,景生阿哥也太塞古了,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爱开玩笑的爸爸,真是!

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景生一直迷糊到晚上,身边走马灯似的有人来来回回,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整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却无端地有种安心感。他只依稀记得打完麻药后的那种冷,冷到他直打哆嗦,那一刻他体会到极端的恐惧,他想说他很不舒服,很冷,犯恶心,但嘴巴张了,发没发出声音他自己也不知道。无影灯下很多人在忙碌,他听得见水龙头哗啦啦地响,医疗器械钢铁碰撞的轻微响声,还有麻醉师和医生笑着在聊天,那一刹,景生觉得也许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手术台上无人知晓,直到有人突然往他脸上罩了一个罩子,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究竟是那个罩子起了作用还是麻药起了作用,他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麻药劲过去了,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排泄物的臭味和饭菜味混杂着冲入他鼻子里,景生转了转头动了动手,感觉到腿上开始沉甸甸的发疼,腰上打麻药的地方也疼,比骨折的时候还疼,疼到他整个人发抖。夜里医生查完房,他终于没忍住告诉卢护士:“疼,特别疼。”

卢护士算了算术后的时间,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回来给了他两粒止疼片:“实在疼得吃不消就吃,不然一夜都睡不了。”

吃了止疼片好了不少,景生在病床上很快睡了过去,他梦见了景洪的农场,无边无际的橡胶林,凌晨四点钟的星河特别壮丽,他穿梭在雨林中,一树一木,一草一花都那么熟悉,半空坠下的大蜘蛛,随处出没的蜥蜴,漠然游动的毒蛇,和他擦身而过又互不干扰。他爬上树,丢给懒猴一根香蕉,淌过澜沧江的支流,给落单的小象洗澡,跟在蓝孔雀后面,想要捡几根它掉下来的羽毛给姆妈插在酒瓶里做装饰,他穿梭在苗家的村子里,看着人家檐下晾晒的腊肉和咸鱼流口水。夜里回到破旧的宿舍,却空无一人,顾东文不在,姆妈也不在,他心慌慌地四处奔走,可是喊出口的声音像被闷在罩子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终于在密林的深处,他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那是他们常偷偷收听的敌台,他躲在树后,看见姆妈赤着脚踩在顾东文的脚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微微笑着,不停地转圈。他生气地跑了出去,大喊:“我疼!疼死了,我都疼死了——”

醒来的时候,景生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卢护士在给他换盐水瓶,天已经微微亮了。

***

眼看景生的生日肯定要在医院里过了,斯江绞尽脑汁,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才好。李南给她支了个妙招:“不如折幸运星吧,现在很流行这个,特别适合送给病人,能带去好运。”斯江不会折纸,张乐怡自告奋勇教她,结果女生们都很感兴趣,一下午就折了几十个,虽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堆在一起也很有仪式感。

斯江礼拜天去福州路买了几张彩色纸回家裁成细长条,认真地在纸条背后写下一句句祝福。

“祝阿哥早日康复。”

“好运不断,心想事成。”

“田径队必进!”

十几个常用口号喊完了渐渐变成了小小的心愿和承诺。

“等阿哥你腿好了记得教我游泳。”

“我请你去看电影,看好电影请你吃中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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