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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坊门前挂着?陆家的招牌,‘陆氏酒坊’四字布帆在空中微微摇摆,一个伙计肩上搭着?棉帕,手里捧着?不知什么吃的,一直在往嘴里送,他边嚼边往街面上看。
日头毒辣,街上没几个人?,就算有也是?匆匆而过。
伙计有点百无聊赖,现?在买卖不好做,饭都吃不起了谁还来买酒呢,酒坊也好久不曾酿新酒了,店里摆的都是?好几年前的陈酿,陈酿价格更贵,更加没人?买得起。偶尔有客人?来店中,也只是?打二两三两的。
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店里连月例银都开不起喽。
伙计用棉帕擦擦汗,正欲进店里去,日头越升越高了,他站着?的地方?马上就要挨太阳晒,这阳光剧烈的几成白色,晒在身?上灼热之感可想而知。
也就是?这时?候,街口走过来两个人?,伙计眼尖瞧见了,定睛一打量,是?位年轻的夫人?带着?一个婆子,夫人?带着?纱帽瞧不清相貌,但光看身?形和仪态就知是?位美人?。婆子倒一脸凶神恶煞,跟在夫人?身?后帮忙撑伞。
“七夫人?,小心点台阶。”田婆子提醒道。
马上就要到酒坊门口了,酒坊所在的街道地势较低,雨季时?爱积水,雨水经常倒灌入店中,三太爷在时?就下令让人?将酒坊的地基垫高了六七寸,所以?酒坊门前要跨上两层台阶,如此方?可入内。
“哟,欢迎欢迎,夫人?快往里面请。”
跑堂的伙计们迎来送往,接触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人?精,这伙计稍微一打量陈五娘的衣裳首饰,就猜出家境优渥,是?位养尊处优的有钱太太,连忙换上一张笑脸,将人?往店中请去。
街面上燥热无比,酒坊里面屋顶高,铺子后面连着?仓库,有一扇半丈宽的大木门,门此刻开着?,有穿堂风吹过,非常之凉爽,人?一进去舒服的毛孔都张开了。陈五娘一边打量店中陈设一边点头,心中极是?满意,这酒坊不仅位置好,连格局也好,她越看越欢喜,这铺子是?七爷的,她也与有荣焉。
“夫人?请用茶。”伙计端了一杯凉茶上来,陈五娘没接,田婆子拿了,然后冷冷地瞄了伙计一眼,只这一眼,伙计就瞧出这婆子来着?不善。这不稀奇,一般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和善,往往身?边跟着?的随从难缠,越是?如此伙计越是?谨慎,笑着?又端上来一杯,这是?给田婆子喝了解暑气的。
酒坊里有座椅供客人?稍作休息,陈五娘坐下,见到伙计待客人?礼貌周到,还挺满意,接下来就看他卖货的能力如何了。
陈五娘问伙计店中有什么酒,价钱如何。
伙计笑呵呵的,说道,“我们店中有高粱酒,黄酒,糯米酒,还有些杂粮酒,这几年粮食不够吃,小店新酒酿的少?,我说的这些都是?好几年的陈酿,不是?小的我吹牛,整个县城只有小店才有这么齐全的品种,不知道夫人?买了是?自己喝还是?给家人?喝,喜欢度数高还是?度数低的,品种不同,度数不同,价钱也不一样。”
陈五娘随口道,“度数高的糯米酒怎么卖?”
伙计想了想,“这个,一升八百文钱。”
“什么!”田婆子陡然拔高音量,把伙计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去抢钱!一升酒八百文,我看你是?说梦话呢!”
陈五娘抿嘴,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还好纱帽遮住了她的脸,不然此刻已经露馅了,原来田婆子听说陈五娘要去试探伙计,一人?放心不下,从车辕上跳下来,要跟着?陈五娘一起去,这样正好主仆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脸,可田妈演得太真了吧,要不是?知道底细,刚才那一嗓子陈五娘都要吓懵了。
“真是?这个价,哎呦,三斤粮食才酿一斤酒,现?在的粮食多金贵,有价无市,本店卖这个价钱已经很实?惠了,不瞒您说,店中库存不多了,买完这些就没有了。”
伙计一边擦汗一边解释,语气和神情?都格外的真挚,要不是?陈五娘看过账本,她也要信了。
田婆子语气依旧凶巴巴的,“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他既是?掌柜也是?管事,这酒坊杂七杂八的事宜都归他管?,因为偌大一个酒坊,接待客人?的总共只有两个人?,除了伙计就是?掌柜,平日一天也没一个客人?,两人?守着?都是?多的。
“罗掌柜,醒一醒。”伙计猛地拍了把柜台,才将昏昏欲睡的罗掌柜叫醒,他一个激灵,张开眼睛走了出来。
陈五娘看向他,有事的时?候要找能做主能管事的人?说话,这是?陆彦生说过的道?,小娘子很会活学活用,此刻便不与伙计纠缠,而是?直接问罗掌柜,“度数高的糯米酒多少?钱一升?”
“哦,糯米酒嘛。”罗管事醒了瞌睡,余光直往身?边的伙计身?上瞄,“八百文。”
陈五娘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是?被气的,因为那些账本上最近三个月高度糯米酒的价格是?五百文一升,不是?账簿本身?造假,就是?这些管事和伙计们拉高价钱偷挣私钱。
那可是?三百文的差价,最近三月酒坊平均一个月售出四十斤酒,加起来就是?,是?多少?来着?,陈五娘心算了一会儿,是?一万二千文,折十二两银子,账面上整整少?了十二两银。
见七夫人?不说话,田婆子抿了抿嘴,虽然她不知道陈五娘在想什么,反正肯定生气了,敢惹夫人?生气,她可不依,于是?田婆子‘砰’的捶了下桌子,“太贵了,你们这是?……哄抬物价!”
说完田婆子回过味来,不对呀,这是?自家酒坊,卖得越贵主家挣得越多,七夫人?犯不着?生气嘛。她哪里想得到,这酒价是?卖得高,但钱没有进到自己荷包,她痛心。
“走,不买了。”陈五娘站起身?要出去,幸好她来试探了一回,不然这秘密不知何时?才能被发现?呢。
主仆二人?刚走到门槛边,身?后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买不起问什么,穷酸鬼还想喝酒,喝泥水去吧。”
“你说什么?!”田婆子从没见过这般嚣张的伙计。
早年的酒坊伙计自然不敢这般嚣张,丰年一斤粮三五文钱,一升普通的酒水才十文,十五文,酒坊迎来送往都客客气气,但是?到灾年就不一样了,酒比粮食还金贵,除了能喝在嘴里享受之外,还能消毒,喝了驱寒发热,物以?稀为贵,这酒的价钱便直线飞升,涨了数倍不止。
这时?候谁会来买酒?除了真正有钱又不缺粮食吃的人?,就是?不得不买酒来消毒或者?养身?体的普通人?,这时?候酒不是?食物,而是?药,店大欺客,伙计自然一日比一日嚣张。
看了问了又不买,都会受到他的奚落。
“说说又怎么了,本来就是?,买不起还来装蒜,晦气,快走快走!”
陈五娘沉浸在损失了大笔银子的悲伤之中,一个月十多两,一年便是?一百多两,当初三叔卖她也只卖了八两呢,她看了那伙计一眼,心想这人?日后一定要拿住了细细审问,究竟贪墨了多少?钱。
可是?田婆子等不及了,和徐婆子护陆何氏护得紧一样,田婆子护陈五娘也护得紧,绝对不肯叫夫人?吃亏,田婆子一个箭步,上去就给了那伙计一响亮的耳刮子。
‘啪’的一声响,脆生生。
打完了,问完了,陈五娘带着?田婆子要走,伙计捂着?脸满脸的错愕,竟然敢打他?打完直接就走?
“来人?!”伙计吼了一嗓子,紧接着?酒坊后门里,竟然涌出了好几个汉子。
酒坊里负责待客经营的只有两个汉子,但是?后面却?常年坐着?五六个汉子看守,酒、粮现?在是?宝贝疙瘩,这时?候还敢开门营业的,自然要做足准备。
这些汉子不是?陆家伙计,是?安山村的村民,有几个是?陆家的佃农,谁有闲就来酒坊中充人?场,换些铜板或者?几粒粮,他们虽然瘦,气势很足,若有上门挑衅的闲汉二流子,见店中人?多便不敢造次。
两个女眷面对一群汉子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伙计抱着?手臂洋洋得意,心想待会抓住这个死婆子,非要扇回去一对耳光才解气!
等等,那小夫人?和婆子怎么一点惧意也没有?
“罗老三,你认不得我了?”田婆子叉腰,指着?其中一个汉子道。
“田?田婆子啊,呀,那这位是??”那叫罗老三的去陆宅送过柴禾,和田婆子见过面打过交道的,刚才一时?没看清楚,才认出来。
田婆子扬起头,得意的说,“这位是?陆家七夫人?。”
霎时?间,酒坊里乱了锅,罗掌柜的瞌睡彻底醒了,伙计也不惦记这还田婆子耳光,连连赔罪,恨不得直接跪下来,那些撑场子的汉子也惊慌,陆家拔一根毫毛下来都比他们腰粗,七夫人?可开罪不起。
一时?间酒坊中叫喳喳的。
“七夫人?恕罪,我们眼拙。”
陈五娘突然明白为什么嫌王森吵时?陆眼神要揉太阳穴了,因为头疼,此刻她便是?如此,“你又没见过我,眼怎么拙了,说话颠三倒四。”
说罢领着?田婆子出门去,远离了这个吵得她头疼的地方?。
爬上车厢,陆彦生搭手扶她坐下,助她取掉纱帽,然后递了方?帕子给她,“擦一擦汗。”
这手帕是?陆彦生的贴身?之物,用了好一阵,便带了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很清爽很好闻,不过就是?素净得分过。
陈五娘将帕子拿在手中翻看,淡灰色的棉料子,纯色,一点多余的花纹都没有,改日帮他绣些花样上去。
“试探的怎么样?”陆彦生问。
车厢里放着?茶壶,陈五娘倒了一杯喝缓解口渴,喝完了才说,“他们罄竹难书。”
陆彦生默然,随后朗声大笑,“何罪至此?”
陈五娘勾着?手指,“第一条,谎报价格,第二条,欺客,第三条,当差时?睡觉。”
……
小娘子数落了很大一通,最叫她痛心的还是?那些银子,三年里起码没了四百两银子,且销量是?逐步下滑的,去年一月能销五六十升,前年更多。
陆彦生也沉默了一会儿,酒坊里面不干净,他早有预期,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在想如何把酒坊里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如果换的太急,新人?没上手,又没有老人?带着?做事,也不好,需有一个平稳的过渡时?间。
“不得了,我刚才忘记尝酒了,不对,我也尝不出,这酒里说不定掺水了呢。”陈五娘说道。
她方?才越想越不对劲,就代入了伙计的视角,假设她要中饱私囊,要怎样做才能挣更多的钱,除了抬高售价之外,还可以?在酒里掺水哇,两升酒掺一斤的水,或者?是?在好酒里掺劣质酒,这都是?抠钱的好法子。
陆彦生想了想,经过陈五娘的提醒,他想起来了,“这酒中应该掺了水。”
“这些藏酒大部分是?灾年前酿造的,旱前一年正好是?丰年,我记得田里多打了很多粮食,粮食丰收粮价下跌,二伯觉得卖了不划算,便往仓里存了一半,剩下的都酿了酒,那一年陆家酒坊比往年多造了数千升的酒,还和农民买了许多低价粮继续酿造,因为酒重陈酿,放在酒窖里多存几年,就能涨价卖出了。”
“那个主意还是?我出的,因此印象深刻,荒年前酒坊每日能售百升以?上的酒,到荒年时?库存应当只有一半,二千升是?禁不起卖的,陆家还要自留,如今库存上写着?说余五百多升,想来也不对,不仅是?掺水了……”
陈五娘接话道,“还有可能被偷拿!”她的心更加疼了。
陆彦生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伸手握住她的手,自从来时?安慰陆彦生时?陈五娘牵了他,陆彦生就将牵手当成了?所应当,他决定?不去杂货铺了,杂货铺肯定也不干净,免得她心情?更沮丧,不如去个能令人?开心的地方?。
“我们去找许巍然,如何?”
陈五娘来了精神,立刻坐直了身?子,她惦记着?宋采儿要送她肥兔子呢,“好。”
许家就住在县城内,在南城一片瓦房组成的街巷里,那算是?南城好的居所了。许父也是?读书人?,是?个老秀才,屡考不中,便开了一间私塾教人?读书,再?往上据说已故的许祖父也是?读书人?,因此,许家勉强算书香门第,与商人?之家不一样,有些清高的。
前日陆彦生便差人?送了拜帖来,今日登门时?,许家早已有了准备。
才刚叩门,就听见了宋采儿的笑声,“是?不是?阿娇来了。”
上次闲聊时?二人?互相改了称呼,宋采儿说她的闺名和名字一样,都叫采儿,家里人?都这样叫,让陈五娘也叫她这个,并问陈五娘的闺名是?什么。五娘?妮儿?陈五娘觉得都不太行?,于是?告诉宋采儿她没有闺名,宋采儿想了想,便唤她阿娇了。
初听这个名字,陆彦生的眼皮猛地跳了下,未免过于亲热。
宋采儿将陈五娘迎进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七爷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呢。
许家的宅子很简单,进门一道影壁,然后是?单院加东西厢房,今日许父外出访友,除了许巍然夫妻外只有许母在家中。
在陈五娘和陆彦生到访的前半个时?辰,许母还在和儿媳妇置气,许家三代读书人?,许母娘家也是?读书人?,在许巍然还小的时?候,许母就早早帮儿子物色起枕边人?来,本看好了娘家的侄女,谁知道儿子倾慕宋采儿,非她不娶。
宋家是?做买卖的商户,在镇上有好几家铺子,家底殷实?,但许母不喜欢,他儿是?读书人?呢,就该找知书达?的温柔女子做妻,这宋采儿大大咧咧,她实?在看不顺眼。
但儿子喜欢,娶便娶了,令许母最看不过眼的是?宋采儿的爱好,她喜欢养小动物,在院里养了四五只兔子,这些小畜生除了吃青草以?外,宋采儿还会喂它们玉米粒儿,菜叶子,每回看到许母的心都在滴血。
“人?还不够吃的,怎么还有闲心喂兔子,我看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
每回母亲这样倾诉,许巍然便劝,“母亲不要怪罪采儿,她喂兔子所费的食物,都是?岳父母托人?捎来的,并没有动家中的东西。”
“我知道,你也不必护着?她,我不过是?顺口说一说罢了,瞧瞧你,这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没怎么着?呢,你就着?急了。”许母听了儿子的回护更加生气。
许巍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过是?说了事实?而已,不说是?由着?母亲数落妻子,说了母亲更加不快,他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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