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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归一愣:“说过的,上学期讲辛亥的时候。”
贺老师放下书:“我猜也是。”
“这是辛亥革命十年间社论里的,”贺文彬对自己的学生说,“意思是同志们愤怒于国家力量的衰弱,则说要讲求军武储备;同志们心痛于人民生活的窘迫,则说要讲求实业……实业之于我们,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余思归呆呆的。
贺文彬说:“万国博览会,人家陈列蒸汽机,陈列成本低廉到足以普及世间的电灯泡……按钮按下去的那一瞬间,几千公里外的奥马哈展区灯火通明。”
然后班主任顿了一下,说:
“那年我们带着熏鱼去。”
钨丝灯泡的昏暗灯光下,学生怔怔望着老师。
“熏鱼,”贺文彬仿佛很荒谬似的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魏老师和你们讲过没有?”
余思归对这个仍有印象,说:“讲过的。”
“世界的代工厂。”贺老师忽然说。
这六个字反复地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媒体中,出现时多半带着我们蓬勃发展的骄傲语气,可班主任说时却带着一点很淡的自嘲,甚至让人很难想起这是一个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师。
然后这个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师对学生说:
“这个「代工厂」,究竟意味着什么?”
余思归那一刹那愣住了。
“思归,”
中年中学教师没戴眼镜,以温和目光望着自己的书,道:
“你悟性好,老师说这些,多半也就够了。”
熏鱼。
余思归想起十多年前那台巨大的仪器。
那仪器非常关键,每次坏的时候课题组都愁云惨雾,所有的实验都得暂时告一段落,大家一起伸脚放大假,等维修专家过来,修好了才能重启。而维修专家来时众人都得回避。
仪器虽然挂着课题组的名字,是他们高价买来的,却从来不曾属于那群学生。
……
那年的小孩子沿着岁月向后看,想起仪器坏的那段日子,妈妈跟着课题组放大假,终于闲下来,带小归归去北海公园玩。
北海晴空万里,湖面映着远处琼华岛与永安桥,湖面拂柳,悠悠然如黄发垂髫。
当时小归归玩游戏,一只小孩子在草地上笑得打跌,妈妈当时也跟着笑。大概是觉得女儿可爱,笑完把闺女抱在怀里,亲昵地揉脑袋上的毛。
当时妈妈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余思归越想,脑子越成了一团糟,回宿舍的路上都呆呆的,拽着刘佳宁,被她一路拖着走。
……
暮春时节月明星稀,乌鹊北飞。
学农基地其实有好景色,这破地方除了条件稍微艰苦了点儿之外――尤其上完晚自习穿过田埂回去的时候――但仅是‘不用上课’这一点,就足以弥补它的千般不好万般差劲。
不过话说回来,条件确实是艰苦了些……
洗漱的洗手池甚至有一处是露天的。
思归回宿舍的路上看到那狂放的上世纪产物,和上世纪洗手池边打水洗漱的男同学,忽然想起盛淅家豪宅那种连干食柜都透着精致的、常人难以匹敌的金光闪闪程度,脑子里忽而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他适应得了吗”……
……好担心盛大少爷在宿舍会不会睡不好觉。
下一秒余思归心头一凛,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小女仆心态,盛少爷对她的存在感已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刘佳宁一晚上都挺安静,却忽然挺复杂地开口:“怎么了?”
龟龟含着难以置信的泪水,问:“我像女仆吗?”
刘佳宁:“……”
“你像个屁的女仆,”二刺猿刘佳宁暴起怒道,“别他妈说梦话了成吗余思归?你侮辱啥不行侮辱妹抖?你配吗余思归?你配吗?”
龟龟一呆,眼眶里含着惊恐泪花:“可、可是我……”
可是我刚刚感觉自己好柔弱……
“女仆,就你?搬进人家第二天就会因为少爷说话语气稍微凶恶了点就给少爷饭里下毒结果牵连自己的朋友让朋友无端被狗一下的那种?”
刘佳宁愤怒地把龟龟老师一把推进宿舍:
“大魔王不要登月碰瓷!”
归归感到自己柔弱极了,竭力争辩:“可我不是大魔王……”
“不要登月碰瓷!”刘佳宁凶恶地晃晃手指头,“收拾好你自怜自艾的心情赶紧滚去洗漱,要不然我他妈找人给你一闷棍!”
龟龟被吓得不轻:“你对我怎么这么凶?”
“我他妈无辜被你牵连……”
刘佳宁喃喃:“我年纪轻轻未来可期,还没招过这种恨……”
招什么恨?归老师完全没听懂。
下一秒宁仔残暴地望着她,几乎从牙缝里往外冒寒气,一字一句道:
“你今晚给我夹紧尾巴做龟,收拾东西洗漱去,要不然我让你魔王都做不成!”
做什么?什么龟?
余思归刚要大发一通脾气,刘佳宁就拎着盆,将门甩在了朋友脸上。
――这天晚上,宁老师异常的凶悍。
……
思归同志坚决没有抓紧时间洗漱。
她在宿舍里把大家的零食蹭了个遍,还和舍友玩了会儿快乐的上床抢枕头,最终被舍友用枕头叭叭拍了下去,还被人家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学农基地就拉闸了。
拉闸是真正的拉闸,一瞬之间天地间再不剩半点光亮,宿舍里伸手不见五指,外头只剩查房老师一扇扇推门的声音。刘佳宁手机光芒荧荧地映着脸,简直女鬼一般,盯着余思归问:
“没洗漱吧?”
余思归:“……”
“到熄灯了也没洗漱吧?”刘佳宁冷冷道。
归老师吓得想死,连忙抓着盆跑了出去。
外面黑咕隆咚,洗漱间的灯也被拉了闸,黑得像在里面藏着一只地狱三头犬。
基地节俭极了,完全不考虑同学们晚上上厕所会不会掉进茅坑,可能掉进去了还会帮他们省钱。
远处狗叫适时响起,撕心裂肺,宛如乡村惊魂夜。
余思归在黑漆漆的洗漱间门口伫立片刻,做足了心理建设,艰难地钻进去,小心地拧开了水闸。黑暗里水声哗哗作响,龟龟摸黑接了小半盆水。
外面传来簌簌的脚步,多半又有倒霉蛋错过了日子,此时来洗漱了。
另一个盆被放下,很轻。
来人身形挺高,身上一股很淡的松叶气味,动作很轻地放了水,开始洗漱。
有人陪着总比没人陪着要强一点,余思归咬着牙刷想,一边摸出手机打光。
熹微月光洒落,余思归趁着月光戳开微信,看见盛淅的消息仍停留在前一夜的「睡了吗」里。
……没回他,他就不找我了。
心根本不诚。
归归感到自己被玩弄了感情,难过极了,咬着牙刷悲伤地看屏幕,等着盛淅的框会不会变成正在输入,今晚再来问问同桌睡了没有,或者质问“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哦对,白天又拒绝了他一次。
余思归突然想起这点,沉默三秒,委屈地认定他就是心不诚。
旁边那挺高的少爷洗了脸,拧上水龙头。
做事相当有条理的样子。
余思归则没有条理,洗完脸把洗面奶丢进盆里头,咚的一声,接着是口杯和牙膏,余思归把盆拿起来时又忍不住看了眼微信,然而还不待归归老师看清微信上0条未读、根本无人在意龟的悲惨境况――
一个熟悉嗓音就嘲道:
“洗完了?”
余思归:“……???”
那声音过于熟悉,那刹那,思归被吓得差点惨叫出声……
而旁边洗漱的人按住了余思归的盆,十分熟练地挡住刚刚洗漱完的、不具备反抗能力的归老师的去处。
“别叫,”
盛淅身上带着刚刚洗漱过的水汽,在黑暗中很轻地、斯文地对她说:
“把老师引来,你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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