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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很?小很小,只有椅子那么高,每天都要抱着一把对他来说大得过分的小提琴坐在窗边练习。

俞声不喜欢小提琴,可是每次看见他拉琴的妈妈总是很高兴,俞声想要妈妈永远那么高兴,因此他一直都很乖,每天都听话地在椅子上坐上好几个小时,从来没有任性地提出过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外面玩的要求。

可是那一天不太一样。

楼下花园里的花开得漂亮极了,黄的向日葵,粉的月季,红的玫瑰,紫的丁香,还有妈妈最喜欢的洁白的茉莉……

俞声眼巴巴地盯着楼下看?了好久,看?得眼睛都酸了,然后,第一次没有做一个乖小孩。

——他偷偷跑到楼下去了。

俞声像他这个年龄的所有小孩一样在花园里疯玩了许久,直到雪白的衣服全都裹上泥巴,脏兮兮的脸颊在衣服上蹭一蹭,顿时又多了几道泥印子。

他就如同任何一个简单而容易满足的小孩,玩够了疯够了,这才带着他在花圃里挑了好久的、最最喜欢的一朵茉莉去找他的妈妈,像一朵轻快的云朵一样蹦蹦跳跳地上了楼。

妈妈就站在他往常练琴的那个窗台前,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侧,穿着漂亮的长裙子,像往常一样。

俞声的脸蛋红红的,他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小跑着到妈妈旁边,小心翼翼地把那朵因为拿得太紧而有些蔫蔫的小茉莉拿给妈妈看?,眼睛亮晶晶的,用甜而脆的声音道:“妈妈,好看!”

俞声红红的脸颊有些兴奋地鼓着,在他眼里,妈妈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朵花都要好看!

可是温柔的妈妈并没有露出像往常一样高兴的神情,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失望而疲惫的声音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不呆在房间里好好练琴?”

“为什么偷偷跑到楼下去?”

“为什么要让妈妈失望?”

……

“学长……”

“学长。”

“俞声!”

顶灯和壁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在房间里亮得晃眼的灯光中,俞声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那双属于傅羊的浅褐色的眼睛。

俞声昨晚睡得不好,因此第二天早上难得的睡迟了,幸好这天是周六,除了吃完早餐要去傅城的诊所一趟,两人这一天都没什么事干。

傅羊起得早,沿小区慢跑一圈后顺道绕路去了那家离小区稍远一点的早点铺带了两份早餐回来。

俞声下楼的时候傅羊已经把热好的豆浆端上了桌,俞声嗜甜,因此他煮豆浆时还额外多放了一点糖。

俞声下楼的动静很?小,不过傅羊还是立时便停下来手上的动作,侧头看?了过去,“醒了?”

俞声声音很小地“嗯”了一声。

大概是刚从被子里爬出来不久的缘故,俞声整个人看起来都泛着热气,眼睛和脸颊都暖乎乎的,他脸上被养出了一点肉,清隽线条有了柔软弧度,显得气色也好了许多。

傅羊正往手里的土司片抹上果?酱,果?酱是傅羊自己在家做的,也不麻烦,用小锅熬煮,放凉,再装进一罐罐透明玻璃容器中密封起来,能放上两到三个月。

和超市里面那些齁甜齁甜的流水线产品不一样,自己煮的果?酱不仅色泽漂亮,口感轻盈,甜度也能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来,各种口味轮着来,吃上半年也不会腻,更重要的是,俞声很喜欢。

俞声接过傅羊手里的吐司片,在椅子上坐下,隔了片刻,忽然用有些许困惑的声音问:“我?的闹钟没有响吗?”

“响过了,你?大概没听见。”今早轻手轻脚起床顺道把闹钟顺手关了的人闻言面不改色道。

俞声闻言郁闷地“嗯”了一声,估计是真觉得自己睡死过去了,连闹钟响都没听见。

俞声这个人很?奇怪,他对自己有一种近乎标尺一样苛刻的约束和要求,哪怕是周末这种休息日,睡懒觉也是不被允许的。他生活作息十年如一日的健康规律,生物钟也很?准时,不需要闹钟也会自然早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傅羊生活在一起久了,渐渐染上了睡懒觉这个坏习惯,而且似乎很?难改正。

俞声觉得有些苦恼。

每周去傅城诊所进行例行心理治疗已经持续了快一年多了,两人都轻车熟路,吃完饭由傅羊开车,把俞声送过去。

关于心理治疗的内容,两人都很默契地闭口不提,傅羊也从不好奇,他就像一个每周例行要送孩子去上补习班的家长,话语举止都很平常,经常让俞声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其实不是,俞声经常做噩梦。

他睡眠本来就浅,有时候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傅羊还在旁边睡着,一条手臂搭在他身上,俞声怕把他弄醒,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偶尔会很?轻微地蜷起身体,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贴近傅羊。

只有呆在傅羊身边,俞声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关于失眠这件事,俞声没和傅羊说起过,他知道傅羊会很?担心,所以瞒得很?紧,但偶尔傅羊会给他一种其实他也不是全然不知的感觉。

俞声又想起昨晚望着自己的那双浅褐色眼眸,想得有些入神。

傅羊是多早醒的呢?

“到了。”

俞声还在走神,傅羊已经覆身过来给他解开了安全带。

“在想哪个野男人呢?”傅羊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俞声打了个激灵,耳朵默不作声地红了,忽然想到车窗还没放下来,脸上不由升起几分热度,把傅羊往回推了推,“没有。”

大概是知道俞声脸皮薄,傅羊没多纠缠,心情很?好地在俞声一边脸颊上亲出“啵”的一声,笑眯眯道:“好吧,没有就没有,学长家里有男人了,当然看不上外面的野男人了,对吧。”

俞声拿手擦擦脸上的口水,看?他一眼,没说话。

偷了香的傅羊心情十分之好,一路哼着歌进去的。

俞声进到诊室里面的时候傅城正站在窗户前面,听见开门的声响也没回头,慢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早上好啊。”

俞声应了句:“早上好。”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张柔软的圆形布艺沙发上,腰背挺直,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刻的他和在傅羊面前是全然不同的状态,那点难得的柔软和放松好像又无声地消失了,被默不作声地收回到那张冷淡的面孔里。

不过好在傅城早就习惯了,他在窗边又站了一会,从窗户边绕过来的时候顺手不知道从哪里拎过来一小块茶饼,笑笑道:“正好我?前几天刚弄到两块茶饼,试试?”

俞声没搭话,傅城也不在意,自顾自在对面坐下来,开始用热水冲洗茶具,他做事不急不缓,一套功夫做下来,连撇去茶沫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大概是热茶沉入身体里的感觉令人放松,俞声紧绷的脊背无声地松懈了一点。

“早上吃得怎么样?”

“还好。”

“傅羊送你?过来的?”

“嗯。”

“昨晚睡得好吗?”

俞声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还行。”

傅城笑了笑,“半夜没醒?”

俞声想了想,还是道:“半夜醒了一次。”

傅城并未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动作仍旧不急不缓的,口吻十分随意地问:“最近做梦频繁吗?”

俞声点头。

点完头后他忽然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慢慢道:“你?能……给我?开几片安眠药吗?”

这话倒是让傅城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往俞声脸上看?了一眼,疑惑道:“你?开这个干什么?”

据他所知,俞声只是浅眠,睡眠质量虽然差,但还远不到需要服用安眠药的程度。

俞声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桌上的茶杯。

其实这话俞声犹豫了有些久,他最近半夜常醒,尽管傅羊看?起来没什么动静,但他其实有些怀疑傅羊好几次也被自己弄醒了,他自己是知道睡睡醒醒有多折腾人的,因此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傅城是心思多通透的一个人,一看?他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傅城摇了摇头,道:“第一,没有医院的诊断书,这东西我不能给你?,第二,”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真给了你?,我?没法和傅羊交代。”

俞声闻言沉默下来,“我?知道了。”

“中午想在外面吃还是回家吃?”傅羊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

“回家吃。”

“也行,”傅羊点点头,“刚好冰箱有点空,得去趟超市补点货。”

傅羊在门口推了一辆车,一手拉着车,一手紧紧抓着俞声的手,也不避讳周围的人。

周末的超市,尤其是这种超大型超市,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傅羊推着车,仗着人高腿长,倒是不怎么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瞎逛,看?到家里缺的东西了就往购物车里一扔了事,逛着逛着就到了零食区。

俞声爱吃甜的,拿了一堆糖果?饼干巧克力,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包装诸如麻薯大福甜甜圈之类,他在前面拿,转眼又被傅羊随手放回了货架上。

零食吃多了没好处,傅羊不打算太惯着他。

结果?在零食区晃了两圈,推车里还是那么些东西,不增也不减。

俞声终于觉出味来了,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傅羊,看?得傅羊缴械投降,跑回去又一样样帮他放了回来。

一趟下来,推车里除了抽纸牙签等生活必需品和一堆零食,还多了一黄一白两只情侣杯,搭在一起,仿佛两只交颈而眠的小动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带兜帽和尾巴的轻松熊睡衣,傅羊甫一路过顿时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这人惯是个不要脸的,直接跑去问导购有没有成人尺寸,俞声觉得丢脸没跟去,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买的其实是自己的尺寸。

一楼容纳了很?大一个海鲜市场,傅羊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在一干已婚妇女和大爷大妈中愣是看不出一点格格不入,挑鱼的动作很?是干练,利落地选了一条足足两斤重的鲈鱼,“买来清蒸的,婶儿您帮忙弄弄。”

摊子主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很?热络地道:“这你?放心,保证给你?处理得干干净净。小伙子自己做饭啊?”

见傅羊点头,这摊主还有几分讶异地挑了挑眉,“诶哟,现在乐意做饭的年轻人不多了,做给家里人吃的吧?”

傅羊点点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旁边站着的俞声瞟去一眼,颇有几分得意地道:“嗯,家里人喜欢吃。”

俞声没说话。

说起鱼,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俞声是半口也不愿意吃的,不过傅羊心思多,你?不是不爱吃鱼吗,我?非让你看?不出来自己吃的是不是鱼。

苦瓜酿鱼丸、秋瓜拌鱼烙、香炸龙利鱼块……傅羊手艺好,换着花样地做,等到后来,红烧清蒸烹煮煎炸换了个遍,俞声估计自己都忘了不吃鱼这件事了。

俞声还是换上了那套轻松熊的睡衣。

不知道该说傅羊太会哄人还是俞声对他太没有原则,宽松款的睡衣套在身段颀长的青年身上,难免增添了几分笨拙和可爱,眼神也是无害的,像主动踏入猎人巢穴的小动物。

睡衣领口有些宽,锁骨陷进去,连脖颈处那一小片皮肤都白生生的,招人得不行。

傅羊手痒心痒牙更痒,忍不住扑上去,扯开领口亲了一口,颇有几分色令智昏地把人压到沙发上,用昏君的语气道:“美人,你?拿腿缠我?一缠。”

“……”俞声没忍住,拿手在傅羊额头敲了一记。

正胡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地毯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傅羊不满地爬起来,伸手把那台煞风景的手机捞到手里。

来电人有些令人意外。

叶永新。

不过那头的声音并不是他,而是杜又?琴,她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叶永新中风了。

大概叶家此刻正兵荒马乱,她也没有多少时间来维持虚伪的热络,很?快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两人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平心而论,俞声对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多少感情,但中风这种字眼实在很难和他记忆中那个始终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男人联系起来,心情一时难免有些复杂。

傅羊默默帮他理好睡衣领口,这才把人抱住,低声道:“明天我?陪你过去?”

俞声点点头。

叶家确实兵荒马乱,连叶家老宅一夜之间也仿佛破败不少。

杜又?琴仍旧是精致得体的,除了眼下一点遮不住的青黑,谁也看?不出她的狼狈。

叶永新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半边肩膀和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能动了,他似乎有些神智不清,看?见俞声的时候脸上狠狠抽搐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始终没能说出清晰的话来。

“我?们去那边说吧。”杜又?琴挽了一下头发,看?着俞声。

俞声下意识看?了傅羊一眼。

傅羊看?起来倒是沉稳可靠得很?,对俞声安抚地笑笑,“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伯父交给我?就好了。”

俞声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

他们来到了花园里的凉亭处,两人何时这么平和地面对面坐在一处过,一时无话。

还是杜又?琴率先开的口,“上个星期的事了,中风,偏瘫,记不住人,原先还能认出一两个,现在跟个小孩似的。”

“叶氏现在乱得很?,我?一个女人家什么也不懂,懂了也做不了什么。”

说来也是讽刺,叶永新一辈子驰骋商场无所顾忌,生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是能顶用的,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我?们准备下个月去国外了,国外治疗环境好一些,更重要的是,掺和不进叶氏那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杜又?琴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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