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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幽微隐忍的人们却爆发出极度的愤怒,如果没有鬼怪们拦着,他们大概会冲上去,把这些世世代代高居在高天原,高居在月宫天宫的人,砸得粉碎。
小林美子忽地想起了,此前,第三次,天皇召唤她回去的时候,她天真地想着,以她如今在日本的地位,或许能推动改良,改变如此之社会,而不必流血。
可是,最终,她却因自己的天真,而入狱了。
他们比起鬼怪,更害怕提出改变的她。
为了救她,而化身进入日本政府的“日本高官”,便叹息着问:“小林,你应当想起,你当时,为什么会误入文本。获得特质。”
小林美子在狱中,愣愣地终于想起那一日,她误入的是什么文本。
那一年,爱子死后,绝望之极的小林美子,走到了河边。
远处,东京巨大的广告牌上,还播放着只要努力,就能收获成功,鼓舞年轻人的广告。
她却,再也,再也,找不到了生的希望。
冰冷的河水,宛如冥世的通道,她的身体不断的下坠,河水涌入鼻腔和口腔。
她想,人世间,并不属于她们。
人人是人,她们却无处容身。
不知道,母亲与爱子去的阴间,又是如何呢?
她朦朦胧胧,望见无数沉沉睡在冥府的虚影。
她愣了一愣,那些,是衣衫褴褛的人,是她早死的母亲,是她懂事的爱子,冥府沉沉,睡着百千年间,岛屿中,那些不肯背起锁链的人们。
有早早死在狱中的,衣衫褴褛的作家。
有穿着更早时候的衣裳,怒目圆睁的战士。
有无数地,不肯为这片土地添加幽怨隐忍,不肯要雪国,而愿意要烈火的人们。
他们早已死去,却还在悲愤地望着活着的,被这个社会操纵着的偶人,如同她,如同上野谷,如同奈春一样,被这个社会牵着的偶人。
他们却是早已死去,不愿做偶人而活着的人。
小林美子想明白的一霎时,她明白了自己的特质神隐,到底是什么。而眼前“日本高官”的面貌,渐渐融化。她却一霎时看清了他的模样.....他是......那时候,她在冥府之河里看到的,一位早已死去几十年的作家。
她终于失声道:“你们,你们......我的特质神隐......神隐是......”
“是啊。”它,不,他说:“是你的特质神隐,呼唤我们前来人间。”
“所谓神隐,是把人,拉进‘鬼蜮’啊。”
他蹲下,擦了擦小林美子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坚毅的面容无奈地笑了笑:
“你当年说了什么,你自己都忘了?”
“而且,当年,不止你一个人这么呼唤。”
鬼脑袋在惊吓过后缩了回去,再次出来,没有看得少女,奇形怪状的鬼怪们,松了一口气,连忙叫上人头马车,跳上车厢,急匆匆地组织队伍往一个方向去了。
张玉悄悄地跟上了它们。
等马车到了一片奇异的坟林,它们辨认了一会脚步:“他们刚刚才来过!”便俯下身子,听了一会,连说:“还有心跳,还有心跳。还好我们来得及时。”
它们当中,爪子锋利的,立刻开始挖掘新垒起的坟,挖了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些没有凉透的木偶。
木偶身上还有余温,鬼怪们放到胸口,紧紧暖着,不一会,木偶们便又有了心跳,它们口里,一折三叹地,发出了叹息声,终于复苏了。
第一个木偶,慢慢地活了过来,它走了几步,越走越快,终于化作了一位身上长满毛发的毛娼妓。
她原是一个刻着女性面容的木偶。
其余的木偶也慢慢化作了狰狞的鬼怪模样。
但是来挖木偶的鬼怪们却愣了一下,其中扑出来一些,抱着和新生的鬼怪痛哭,连声喊道:
“阿妈!”
“爷爷!”
“小桃......”
新生的鬼怪们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它们喃喃着问:“我们,能说话了,没有罪孽了?”
“什么罪孽?没有罪孽。”为首的红衣女鬼却冷笑着说:“地下的我们已经死去,人世的规则,早已妨碍不到我们了。”
“你们现在能看到真正的世界了,来,往下看。”
它们的鬼眼,终于能看到作为偶人时,永远看不到的东西,透过冰原,才终于见到,被不化的冰雪所覆盖的地下,透过泥土,见到了冥府里无数的沉沉睡去的人类。
这些人类的嘴巴没有被缝起来,也没有背着锁链,他们栩栩如生,在冰中永远地睡着。
新生的鬼怪们骇然地极目望去,却见冰原不是冰原,而是一片无边无际,封着无数人类的沉眠地。
红叶女说:“从此后,想说就说。说!说尽苦。说!说尽恨!怎么不说?来吧,一起歌唱吧。”
鬼怪们便唱着歌,将新生的鬼怪们和还没有变化的木偶们,一起放上了人头马车,它们终于唱完了这曲冰原之歌的最后一段:
“旧月啊,告诉我们,为什么风雪千百年不息?
冰原啊,告诉我们。为什么长夜万万年不褪?
旧月说:走在人世的,是牵线的偶人。偶人不言不问。
冰原说:活在冥府的,却是活人。活人追根究底。
冥府升人间,百鬼行地上,风停雪住日。”
他们唱完歌的一刹那,风雪真正的小了许多,冰原融化了一丝。
而天上的月光,却黯淡了不少。
王勇忽然一愣,他收到了小玉传来的一些信息。他在频道里说:【小玉传来了画面和信息,星奇,我们转给郝主任。】
正为联系不上的小林美子,和正在用各国语言争执不休,如一百只鸭子在呱呱的文学参谋团而头疼的郝主任,忽然收到了镜花水月的反馈。
他愣了一下,各国的负责人,和一群五颜六色的文学参谋团的脑袋,连忙挤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活在冥府的,才是活人?”
他们正苦思冥想的时候,小林美子却同时,发来了一张日本国内的照片,背景还有东京塔。
那是一张奇异的照片。
中国人都愣了一下。
台子。红色横幅,汉字“往日有冤无处诉”,还有这熟悉的场景......
这是诉苦大会?
照片中维持秩序的是一群鬼怪,但是它们竟然穿着一身有点奇怪的......唔,镰刀锤头红旗?红星?
一个美国人说:“哇哦,看这犄角,果然是鬼怪,看这獠牙!”
常教授却和郝主任对视一眼,美国人指着说的那个大鬼,但唯有他们看到的,却并不是鬼怪。
常教授说:“这是,小林喜二多?”
郝主任尚且不敏感,常教授说完,却一下子变了脸色:“糟了!这根本不是灵异文本!”
他们的预测成真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其他国家的参谋团有些发懵,常教授却道:“我一直有所揣测,百鬼不是真的百鬼。这次我的猜测果然验证了。之前,有人说百鬼夜行不是真正有剧情的文本,而是一个记录集,没错。但是,各位却忘了一件事,”
“各国的神话,往往都有一定的象征性。”
”风雪是一个人类通用的象征,象征什么?”常教授问了一个问题。
一位中国的教授想也不想,说:“这在各国里,最常用的隐喻,都是用来象征险恶的社会环境。”
“那么,神话里,鬼怪,妖鬼,都用来象征什么?”
一言既出,四方色变。各国文学参谋团的大部分人,都领悟了常教授的意思。
在各国的神话里,鬼怪,妖鬼等丑陋的形象,很多时候,都用来象征对立面的反抗者。
至于这些反抗者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则要看神话文学故事的创作者的立场是什么。
常教授见他们明悟,才道:“日本的文学作品,大多是贵族和富家的作品。在他们的作品当中,那些‘从人’、‘奴仆’,乃至于底层顺从的小民,都是一些背景板,和没有面目的,可供取乐的偶人。”
“而小民中的反抗者,不甘于温顺者,则大部分是鬼怪的形象。”
常教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是一个文化传统上极端隐忍压抑的国度。
但是,不是生来如此。人是被环境塑造的人。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走极端?
一个社会,为什么会以隐忍为文化?
当一年三百六十日,社会环境惨烈。人如果不隐忍,就会死的时候。
幽冷隐忍,喜好极端的日本民族,并不是一直如此。
“曾经,日本的武士,只要带刀,就可以肆意斩杀平民。这却只是日本人民过去社会历史生活的一个片段。隐忍,永远来自于死亡的威胁。”
“我们中国的一位作家,曾经说,不是在沉默中死去,就是在沉默中爆发。终于忍不下去的时候,只有极端扭曲,或者反抗迎来死亡。”
“王勇上校,这片风雪,并不是‘罪民’所造成的,而恰恰是他们的不反抗造成的。”
王勇在镜花水月对面蹙眉道:“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百鬼夜行真正的剧情,是从偶人们死去后,才开始的。你们如果要找进入内核层的钥匙,只能往月宫上去,或者往百鬼身上去找。”
“愿从此后,人间为鬼蜮,百鬼行地上。”
爱子死后,在坠入河中的一霎,当年的小林美子曾经这样怨愤地想道。
现在,百鬼们,终于正大光明行于人间,人间风停雪住。
望着底下,失却隐忍,而简直显得像邻国人那样壮怀激烈的她的同胞,望着被风吹动的横幅,
望着那条“昔日有冤无处诉”,小林美子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人行鬼事,鬼为人谋。
她却要把同胞们拉回风雪里去。
她喃喃着,像当年给爱子道歉那样:“对不起,对不起。”
余震还在发作。
小林美子终于回应了郝主任的信息,她一跃而出,跃进了文本。
文本中,雪夜,冰原,孤月。
小林美子擦干眼泪,她一步步地,踏向虚空的月宫——那是文本的内核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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