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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伊丽莎白·毕肖普

·

视线里一片朦胧,苏南不敢眨眼。

曾有一刻,是?真的正儿八经考虑过,要撂下那些她逃避不过的责任,继续一头闷在象牙塔里。

她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懊恼,可那些幻想?的过程,明明那么真切地让她高兴过。

——多傻啊。

他富有、英俊,过尽千帆,游刃有余,他有她甚而?连碰及都觉惶恐的故事,他用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她算计进去。

她为了跟他之间那一丁点儿似是?而?非的暧昧窃喜,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要把他做的每件事掰碎了分析好几十?遍,得出个依然似是?而?非的结论。

如?果是?她多想?了,现在恰好就是?终了一切的好时?机。

如?果不是?她多想?,那这大半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得有多龌龊,多不堪?

两相比较,她宁愿去相信前者。

叶子?在手指上溅上些青绿的汁液,让她恍惚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我已经决定了,也跟涵姐商量过,九月就去参加校招了。”

搬出林涵,是?为了让这话显得分量重点儿,她自己很清楚,天平的指针并非那样分明地指向“逃离”二?字。在某一刻,它曾无限地向着?“靠近”靠拢。

烟在嘴里,没滋没味的,而?后才觉出有点儿苦。

陈知遇想?让自己平淡点,好对得起自己长了傻学生十?年的阅历,然而?懊恼、烦闷,还是?一股脑儿地涌上来——他很着?急,身后一烂摊子?的事,涉及到已逝之人,涉及到程宛,涉及到程宛的前途,还涉及到两家的父母。

多着?急,就有多不舍得让苏南受委屈。

他想?先把这些前尘往事全都解决,给她一个清白而?确定的未来。

所以即便?自己在这荒唐又荒芜的一把年纪里,萌生出一种半忧半乐的惊喜,也只得暂时?缄口不言。

“想?去哪儿工作?”

苏南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没揪着?追问原因,“不知道……帝都吧,去南方也好。”

“不考虑崇城?”

“崇城……”

已觉得天地太小,不能?让她躲得更远,又怎么会再往他眼皮子?底下凑?

她恨的不是?自己喜欢上了陈知遇,恨的是?自己过于低微,连这喜欢也像是?一种不够格的窥视。

陈知遇口袋里手机在响,烟尾快被他咬断,他在斟酌着?说什么话,才能?妥帖又明白地传达出自己想?要的——你可以暂时?不待在我身边,但你也别走远,等着?我,过去找你。

“……想?做什么?报纸?杂志?电视台?还是?网站?”被他掐断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他没觉察出自己语气太快,甚而?有些急促。

“您……”

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难过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那天躲在江鸣谦贴心地为她遮出的一片阴影里,釜底抽薪般地哭过一回?,此?刻恐怕又得摇摆不定。

人就是?这样一种劣根性极强的动?物,尝到一丁点甜头,就能?忘了苦,忘了界限。

陈知遇耐心等着?她,似是?非要她此?时?此?刻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去哪儿,做什么。

为什么以前竟然会有自己才是?主导一方的错觉?

“您电话一直在响,先接电话吧。”

她几乎忍不住泪,受不了他这样一连串的追问。

从?前觉得哪里都能?去,现在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和不得不避开的地方。

陈知遇叹声气,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眼,别过身去。

苏南仰头,看了看顶上天空。两棵老树郁郁葱葱,把五月湛蓝的天色遮蔽得支离斑驳。

片刻,陈知遇打完了电话,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跟她解释,“我现在得马上赶回?崇城一趟——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宿舍。”

“不用送了,”苏南忙说,瞧得出来他神色匆忙,“您直接走吧,这儿离宿舍挺近,走十?分钟就到了。”

他看着?她,“等我回?旦城,好好聊一聊——还欠你一个故事。”

苏南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车拐一个弯,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中。

在心里对他说了句再见。

***

老太太是?突然倒下的,早起出去晨练一圈,回?来进厨房预备煲点儿汤,拿起砂锅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

送到医院,抢救回?来,然而?她以后恐怕再也不能?跟着?小年轻们一块儿跑马拉松了。

陈知遇到时?,病房里就剩下程宛,她解释说人都来过了,陈母顾佩瑜嫌吵,又都给轰走了。

“叔——”程宛瞥一眼顾佩瑜,“爸回?去拿换洗衣服了。”

“怎么不让保姆收拾?”

“不放心呢。”

陈知遇到床边坐下,攥住顾佩瑜的手,“妈,感?觉怎么样?——您别说话,说话费力,动?动?手指就行。”

顾佩瑜手指贴着?着?他手心,安慰似的轻轻碰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着?您。”

进门的时?候,程宛告诉他,情况其实很危急,脑溢血很多救不回?来,去留是?一瞬间的事。

他用力地握了握顾佩瑜的手指,一阵脱力。

没过多久,陈震拿着?东西回?来了,严厉训斥了两句,然而?话里也藏着?“差点见不上你妈最后一面?”的心有余悸。

顾佩瑜说话困难,还是?替陈知遇辩驳两句,孩子?忙工作是?正常的事。

崇大的三门课,旦大的一门课,陈知遇暂时?都全推了,一心一意照顾病人。

窗外几株高大槐树,绿意森森,夏天转眼就到。

***

接林涵消息,陈知遇最后两堂课都不能?来上了,期末考核布置在群里,7月31号前交给课代表。

原以为,还能?正式地道个别。

这一场暗恋,夜雨一样,来去都无声无息。

苏南是?在一种刻意地折磨自己的心境里,结束了她的研究生二?年级,六月末直接奔赴帝都实习,预计待上三个月的时?间。

江鸣谦的学长——上回?面?试她的人,叫贺锐,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公司初创,刚刚得了A轮融资。如?今互联网产品风起云涌,一年孵??上千个项目,泡沫越吹越大,能?做出头的寥寥无几。是?以,他每日来公司前,都先长吁短叹一声,“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天了。”他自己本科和研究生都学的计算机,不善言辞,每次开例会做思?想?建设,顶多憋两句“少说话多干事”,就全权交给公司的其他人负责了。

公司组织结构简单,层级少,大家关系也融洽,除了有点累,再没别的缺点。苏南科班出生,上手很快,学习一周,已能?把撰写软文硬广、联络KOI、管理新媒体平台……掌握得八/九不离十?。

贺锐有时?候过来巡视工作,看她在做H5,挠头说了句“模板有点朴素。”没过半天,丢给她一个新的,动?画效果酷炫流畅。

自己的事儿,让技术控老板抢着?干了,苏南只能?在内容这块多花些心思?。她一日一日关注着?软文通稿的阅读量,看着?那数字蹭蹭上涨,极有成就感?,心里在一种不知道为了什么的追逐之中渐渐平静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陈知遇。

他的朋友圈、微博停更了很久,虽说以前频率就不高,但现在几乎已是?完全没有动?静。

免不了担心,他那天匆匆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好几次询问的话已经敲在了输入框里,又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删除。

——还欠她一个故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兑现?

八月下旬,公司要跟一个当红作家合作,两方进行资源置换。作家自己餐馆即将开业,要依靠公司的平台造势;公司则需要借作家的名气进一步增加新注册用户。

是?个大项目,也是?苏南从?头开始参与的第一个项目。活动?正式开始前有好几轮线上线下宣传投放,不同平台内容要求各有不同,再涉及到活动?当日的食客筛选、流程监控、线上直播……各种可预测不可预测的细节需要一一确认到位,作为半个新手的苏南忙得焦头烂额。

仲夏时?分,科技园里寥寥几棵树木,像是?要被太阳烤焦了一样。

这时?候,江鸣谦跑过来慰问了。

他一下飞机直接拎着?行李赶过来,把硕大箱子?往贺锐办公室里一放,从?箱子?里掏出好些旦城特产、水果零食,一一在公司分发。

苏南座位靠窗,此?刻正攥着?手机,呆望着?外面?的天空。

江鸣谦轻手轻脚走过去,苏南没发现他,在他手搭上她肩膀时?,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手里蹦出去。

“学姐,”他露出个笑,把拎在手里的半袋新鲜荔枝搁在她桌上,“上班摸鱼,小心我告诉学长。”

苏南笑一笑,让出座位给他坐。

“我站着?就行……”

“你太高了,站着?我有压迫感?。”

江鸣谦哈哈一笑,顺从?地在她位上坐下,“怎么样?听学长说你们最近可忙了。”

“还行。”

“习惯吗?”

“……还行。”

江鸣谦抬头看着?她,一个多月没见,她脸色有点儿不好,但似乎又比期末那段时?间更有精神。

“看什么呢?是?不是?我黑眼圈挺重的?”

“没……”江鸣谦摸摸鼻子?,转过目光,“……吃荔枝吗?挺新鲜的。”

解开袋子?,两人分食荔枝。

“你是?过来旅游吗?”

江鸣谦笑说:“不是?,我妈在帝都,我一般暑假过来去她那儿住两个月,顺便?过来给学长帮帮忙——你住哪儿?”

“就在附近。”

“条件怎么样?帝都夏天热,有些老房子?空调失修,住着?挺憋屈的。”

“跟人合租,还好。”

江鸣谦似是?这才放心,起身把座位让回?给苏南,“你先忙,学姐。帝都我熟,一会儿下班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荔枝赶紧吃,放久了容易坏。”

苏南笑着?道了声谢。

以前就发现了,这人天生一副热心肠,碰到任何力所能?及的事,都恨不能?上去帮两把。有时?候觉得他过于自来熟,但有些时?候,又觉得这性格真的不坏。

江鸣谦来帝都短短一周,已跟公司的人打成一片。贺锐也没给他个什么职位,他就当自己是?块砖,地推的、后勤的、客服的、行政的,只要用得上的,随叫随到。

贺锐有辆车,买了两年了,专放在车库里吃灰。江鸣谦把它借了过来,下班以后就载着?苏南,随机叫上几个公司里同事,走街串巷。江鸣谦说他小时?候就住在老城区,后来父母离婚了,才跟父亲搬去南方,也算是?半个胡同串子?。

有江鸣谦在跟前闹着?,日子?好像一下变得很短——白天上班,晚上深巷胡同里喝点儿淡酒,吃点美食,等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洗个澡倒头就能?睡着?。

***

顾佩瑜出院了,在家修养,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

原来住的那房子?在六楼,进出不便?,全家从?市区搬到了陈震此?前相中的一套别墅里。

半山绿荫蔽日,夏天也不觉炎热。

顾佩瑜每日清晨推着?电动?轮椅,独自沿着?林道“散步”半小时?,有时?候能?看见松鼠,从?这一棵树,窜到那一棵树上。

陈知遇一周至少三次,会来别墅陪着?顾佩瑜——她突发脑溢血以致偏瘫这件事,陈震和陈知遇是?最为耿耿于怀的。陈震工作忙,越逼近退休之年,越得紧赶着?把所有事务都梳理清楚;陈知遇两地奔波,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数。

平日里陪她的时?间太少,终归心怀愧疚。

夜里,陈知遇处理完学校的一些事,从?市区赶回?别墅。将车泊在停车坪里,静悄悄进屋,闻到一股酒酿的香味。

顾佩瑜推着?轮椅从?厨房出来,笑说:“听见你锁车的声音了——冰镇的酒酿汤圆,王阿姨刚取出来的,你喝点儿,祛祛暑气。”

“一路上在车里吹空调,热不着?。”虽这样说,还是?接过白瓷汤碗,喝了两勺。

“吃饭了吗?”

“学校吃过了。”

“你爸说要回?来的,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几时?。”

“他们今天开会,说不准。您到点儿了就先去休息,别等他。”

“我今天在研究插花呢,你瞧瞧。”顾佩瑜伸手向着?桌上一指。

“看见了,刚想?问您呢。”陈知遇起身,走到花瓶前,拨了拨一支橙色的花,“这是?什么?”

“天堂鸟,又叫鹤望兰。好看吧?”

“好看。”

“以前静不下来,好些事说要做,一直拖到现在……我生这病,也不是?没好处,”她见陈知遇面?有愧色,笑一笑说,“生老病死,谁能?决定呢?你跟你爸一样——我早就说了,心重。凡事看不开,活该天生劳碌命。我已经到年纪啦,真一头栽下去醒不来……”

“您别乱说。”

顾佩瑜笑看着?他,“要真有这一天,看开点,知遇,答应妈。我再不愿看你跟年轻时?候一样了。”

陈知遇沉默下去,嗓子?痒,有点想?抽烟,然而?在顾佩瑜面?前,他从?来不抽——她烦他沾烟酒,总说当老师的,这方面?也得做表率。

“你推着?我,咱们出去转一圈吧。”

陈知遇应下,让保姆拿了块披肩,给顾佩瑜盖在肩上。

到夜里,四周越发寂静,只偶尔从?树林深处,传来三两声鸟叫,间杂着?蛉虫的声音。

“这儿空气好,阳光好,就有一点,真是?太/安静了。”

“我常来陪您。”

轮椅摩擦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时?常想?,为什么人一到了年纪,就希望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可能?就是?太/安静了。觉睡得少了,清醒的时?间长,有时?候就想?,要能?有个小孩儿,在跟前闹腾……”

“程宛可能?暂时?……”

顾佩瑜笑一声,“你当妈傻呢?”

陈知遇一怔。

“她从?小到大,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她对你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女孩对男孩那种喜欢,妈看不出来?周家小滢结婚那阵,你天天陪她出去,领回?来就是?烂醉如?泥——妈不是?没年轻过。”

“那我跟她结婚……”

“我说不准,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双……”

“双性恋。”

顾佩瑜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样百出,愁死我们这些大人了……我天天去翻什么萨福,什么伊丽莎白·毕肖普……”

陈知遇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万一你是?跟她发生了点儿,什么所以才打算结婚……”

“没有。她不是?双,从?小到大只喜欢姑娘。”

顾佩瑜叹了声气,“难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您开明。”

“别给我戴高帽——知遇,我担心你。这些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俩结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是?打算一辈子?这样吗?”

陈知遇沉默。

“你……”顾佩瑜顿一顿,“还念着?杨洛吗?打算就这么,念着?她一辈子??”

“没……”陈知遇目光越过树梢,看向头顶,枝叶的缝隙间,隐隐露出一轮月亮的轮廓。

想?到苏南,想?到那晚在长江大桥上,她随口讲的一个故事,结论却是?那样的诛心。

——那感?觉,像是?陷在过去,永远走不到未来。

多年,他守着?遗迹,习惯了朝潮夕汐,习惯了到哪儿都是?满目疮痍,也习惯了纪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已经没念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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