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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怡被他的话激怒了,“没有必要?怎么会没有必要?你既然恨我,就亲手杀死我啊!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
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无比在意这个问题。被废的时候,她虽然绝望,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感觉。皇帝淡漠的态度让她震惊,尔后便是恐惧。她开始怀疑,如果皇帝连恨都不再恨她了,那么是不是她死去没多久,他就会把她遗忘?她是他记忆中最厌弃的一部分,他毫不犹豫地将她剔除,决绝得如同丢弃瓦砾。
“因为我跟陛下说,以你的性格,临死前就算是爬也要爬过来,不见到他一面是不会罢休的。既然如此,陛下也不用辛苦跑一趟,陪我在这里下棋看风景,安心等你过来就好。哦,酒我们也备好了,你可以在这里喝。”
宋楚怡怔怔地看着叶薇,“你……你们……”
叶薇笑吟吟地颔首,“没错,我们在耍你。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高安世默许,你一个人怎么可能从重月阁逃脱,还毫无阻拦地闯到御前?真当宫里的侍卫是吃白饭的么?”
宋楚怡僵立片刻,继而羞愤如岩浆般喷薄而出,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伙同这个贱人一起羞辱她?他们把她当成戏耍的猴子,将她的生死攥在掌中,像看戏般看着她的绝望与挣扎、悲愤与恐惧!
明明刚才还在害怕皇帝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可当她发觉他对她的恨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时,又万箭穿心般痛苦难抑。
她不能原谅,他居然在别的女人面前这么戏耍她!
“哈哈,哈哈哈……”宋楚怡忽然癫狂地笑了,小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神情,“好,很好!我就说嘛,你怎么会轻易罢休呢?不让我受尽折辱地死去,怎消你心头之恨?可是陛下,有句话臣妾很早以前就想说了。陛下,我痴情无悔的陛下,你真的喜欢臣妾的姐姐吗?你要是真喜欢她,怎么会连人都认错?但凡你把眼睛擦亮一点,也不会被我钻了空子!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可如果不是因为你,宋楚惜会死吗?我会杀她吗?所以,我不是害死她的真凶,你才是!你不应该恨我,而是该恨自己!哈哈哈,贺兰晟你听好了,你深爱的女人、你的救命恩人,是被你自己给害死的!你有什么资格为她报仇?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杀了我为她报仇,独独你没有!”
皇帝捏紧了棋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叶薇没想到宋楚怡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惊愕之下心情有点复杂。她曾经也这么想过,在最初那段时间,因为处境艰难、满心仇恨,所以把能迁怒的人都迁怒了。但后来她明白了,皇帝只是无心之失,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为恶者是宋楚怡,因为她的过错去责怪皇帝是不公平的。
将黑子扔回盒子里,她施施然起身,走到宋楚怡面前,“你说陛下没有资格,那么,我总有资格了吧?“
宋楚怡嗤笑,“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楚怡,你仔细看看,你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吗?”
宋楚怡愕然,这才发现叶薇身上这套襦裙十分眼熟,载初二十二年的除夕,宋楚惜便是穿着这条裙子被她杀死。
“你……”
“妹妹你看,当初你便是这么敬了我一杯酒,我还不曾回敬你呢。今日,便容我补上吧。”
白玉的酒杯里是碧绿的液体,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香味。淄乡绿酒,是宋楚惜酿的淄乡绿酒!
她见了鬼一般,看着叶薇不能动弹。而她手中还端着那杯下了毒的绿酒,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气势太吓人,宋楚怡控制不住的往后退,却双腿一软摔在地上。她两手撑着地,仰面坐在那里看着叶薇,对方则慢慢蹲下身子,右手往前伸,酒杯离她更近,“妹妹,你不想喝吗?可你当初敬我的酒,姐姐可是喝完了的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怎么你还没想明白吗?我是你唯一的姐姐啊。你当年杀了我,可老天看我不甘心,给了我一个借尸还魂的机会。真正的叶薇已经被毒死了,而我,是专程为了你而来。这么多年,姐姐一直盼望着可以这么和你敞开心扉聊聊天呢!”
宋楚怡完全傻在那里了,片刻后挣开她就要跑,一边挣扎还一边说,“疯子,你这个疯子……”
叶薇直接从后面扯住她的头发,不顾她眼泪都疼出来了,咬牙切齿道:“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疯子!因为嫉妒,所以就用毒酒害我。还有你的母亲,因为想嫁给我的父亲,就故意派人去给她讲那些男盗女娼的丑事!是她气死了她!哈,我们母女的血海深仇等了这么多年,可算到了你偿还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听不懂?那我说点你听得懂的。咱们的父亲,这你总听得懂了吧?你以为他有多爱你,多在乎你这个女儿吗?当初你杀死了我,他选择舍弃我原谅你,只因为想靠你帮宋氏掌控后宫;如今你的事情败露了,他为了自保,又决定将你牺牲。没错,是他亲口请陛下将你处死的!你听清楚了吗?给你的那杯毒酒不是陛下赐的,是你的亲生父亲赐的,是他要你死!”
宋楚怡本以为是父亲自身难保、救不得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一时间急怒攻心,“你胡说!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和宋楚惜那个贱|人一样,你胡”
“啪”
宋楚怡呆呆地捂住脸,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人甩了耳光,反应过来后跟疯了似的,“叶薇你这个贱|人,你”
“啪”叶薇反手又是一下。
她用的力气极大,连胳膊都震麻了,指头也有些红肿。宋楚怡被这么狠狠地抽了两下,面颊都肿了起来,隐有血丝渗出。她咳嗽了一声,当真呕出口血来,然后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当一个人受到的羞辱和打击超出她的理解范畴时,就只能是这个表情。
“第一巴掌,是以你长姐的身份打的;第二巴掌,是以你仇人的身份打的。现在我因你而受的折磨都还给你了,只需要喝下这杯酒,咱们就恩怨两消了。”
宋楚怡抖若筛糠,“你真的……真的……”
叶薇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微微一笑,“我真的是宋楚惜。”
宋楚怡转过头去看皇帝,从头到尾他都沉默地站在那里,无论是叶薇逼她喝毒酒的时候,还是叶薇掌掴她的时候,他都不曾发表半点意见。那感觉,就好像今天这次碰面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她想怎么做、愿意怎么做,他一概答应。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了。他在她面前,眼中却只有别的女人,让她感觉自己比草芥子还要卑微。
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滑落。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挣扎是何等的没有意义。如果在重月阁就老老实实喝了那杯酒,她不会走得这么绝望。不,甚至更早一点。如果她不那么执着、那么偏激,如果她没有害死长姐以谋夺太子妃之位,或许就永远不会恨上那个送她冰灯的少年。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好吧,也许你真的是宋楚惜,真的是我的姐姐。可我却不想喝那杯酒。我不会让你用我杀死你的方式杀死我。你休想。”
叶薇似笑非笑,“那你想怎么样呢?”
宋楚怡挺直背脊,用衣袖一点点擦干了眼泪,又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这一刻,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倨傲的左相之女、那个高贵的当朝皇后,尊严不容任何人侵犯。
她抬着下巴,用无比高傲的语气道:“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结局。除了,我自己。”
话音未落,她忽然冲过来,抱住叶薇的身子就朝外扑去。
两人谈话时早已站到了水阁的边缘,左边一点便是出口,宋楚怡这么一闹,两个人都朝太液池中栽去。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叶薇明明可以避开,却任由她抱住了自己,和她一切跌入水中。
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太液池水,涌上来将她们团团围住,宋楚怡长发如海藻般散开,仿佛彼此牵扯不断的命运。她一直抱着叶薇,乌黑的眼睛隔着清澈的湖水与她对视。叶薇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平静,还隐约带着一种怜悯。她没有试图挣开她,任由她带着她一起往更深处坠去。
宋楚怡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太久远了,仿佛发生在前世。那时候她才三岁,第一次跟着父母回惠州祭祖。细雪纷飞的庭院中,乳母拉着她的小手对她说:“看到前面那个穿紫裙子的姐姐没有?那也是你父亲的女儿,你要叫她姐姐的。”
可她那时候太小了,根本理解不了乳母的话,只是低头玩纱绢。乳母叹了口气,不再跟她解释。
一片阵风吹过,手中的纱绢忽然被带走,她连忙朝前追去。乳母正忙着跟旁边的侍女交代事情,一时竟没察觉。丝绢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在那个紫裙子的小姑娘脚边。她停住脚步,有些犹豫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去捡。
小姑娘扭过头,似乎在掂量她是谁,片刻后她得出了答案,捡起丝绢递了过来,“给你。”
她开心地接过来,展开铺在面颊上,隔着水波似的丝绢看着她,“你是谁啊?”
小姑娘又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是你的姐姐。”
原来,这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因为发生得太早,竟被她忘记了。
多年以后,她隔着池水看叶薇的面庞,意外地和多年前透过丝绢看到的小姑娘的脸重叠。那样的相似,原来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也许,真的是她对不起她吧。
手忽然松开,她一点点朝下沉去,叶薇却依然浮在原处。她仰面看着她,手臂展开,素白的衣袂被水托着,竟让她有种仙人般的美丽。
她越沉越深,那个人也离她原来越远,几乎不能看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模糊间好像有谁靠近了那人,她猜测应该是陛下来救她了。他把她带回十丈软红、凡尘俗世,而她将沉入湖底,永堕黑暗。但是不重要了。她们的命运在一起纠缠了那么久,让两个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她是真的厌倦了。她不想再和她一起死,黄泉路上继续争斗。
今日在此断魂,之后入地府也好,被压山岳之下也罢,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从今往后,她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许多年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照、花团锦簇,她带着满腔的欣喜和激动坐在喜床上,而他立在她面前,似乎看走了神。周围的人都在取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夫人模样甚是美丽,倒让晟看得痴了。”
她于是羞红了脸,以为从此可以携手郎君、不离不弃。
真可惜,终究只是她以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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