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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主街上,贩夫走卒、华盖雕车络绎不绝,沿路铺子酒楼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街边茶楼,沈庭央手边一盏香气袅袅的雀舌:“就快要道别了,不说几句话么?”
他对面端挺地坐着一名黑衣少年,面容冷峻,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
沈庭央一指:“云炼,你家就在那边,满城富贵府邸,都在那一带。”
云炼却一眼也不往外看,他簇长的睫毛垂着,冷淡地沉默。
沈庭央从玄德城一路孤身南下,走最艰险的岭北道,薄胤曾教过他躲避追踪的手段,于是沿路仍有无数人马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找他,都未能得逞。
途径庆州的时候,正逢开春饥荒,流民贫民就像遍地野狗。路边衣衫褴褛的少年围殴一人。他一眼看见飞舞的拳脚中,挨打少年那双漆黑倔强的眼,竟如一匹孤狼,趴在地上似乎怎么也打不死。
那双眼里沉默而野蛮的生命力留住了沈庭央,他抽出鞍侧断刀,救了少年。
那少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沈庭央丢给他半块饼,他就沉默地吃着。
然后,沈庭央就瞥见他破破烂烂的袍子里,肩头露出的一片红色胎记。
左丞相云颐十几年前丢失幼子,寻找多年未果。沈庭央与云家大少爷相识,知道他弟弟丢失的事情,也知道那孩子身上胎记模样。
沈庭央问:“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少年哑声答了。
“有名字么?”
少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
兴许是长年独自流浪的缘故,他性情极冷,锋利的眉目带着某种野性。
沈庭央轻轻一笑:“愿意跟我走么?”
少年抬眸看见他的笑容,就点了头。
“你姓云,叫云炼。”沈庭央告诉他。
云炼毫无波动地应了一声,仿佛沈庭央所说的一切他都可以接受。
……
可是一进金陵城,云炼就不说话了。
他冷着脸的样子着实与薄胤有些神似,沈庭央手指抵着下巴,瞧着他一笑:“你这稳重又冷漠的,让我想起一个人。”
云炼终于开口:“什么人?”
“已经背叛我的人。”沈庭央淡淡道,“不提了。”
云炼蹙起眉头:“我不会背叛你的。”
沈庭央听了,展颜一笑:“没有把你比作他的意思。咱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走吧。”
摸出碎银留在桌上付茶钱,沈庭央起身,云炼只能跟了上去。
左相府。
云家少爷云追舒,是个娃娃脸的少年,一身白锦滚金袍,眼睛大而剔透,不笑也含三分笑,年纪跟沈庭央差不多。
云追舒找回弟弟的激动之情稍平静下来,笑容灿烂地打量沈庭央:“苏晚,我对你倒有些一见如故,这阵子就留下吧,我家里必得重谢于你。”
云追舒从前其实与沈庭央见过。
年纪更小的时候,一群少年在辽阔草原上驰马挽弓,沈庭央很喜欢这位昔日好友。
可惜如今认不得了。
沈庭央以前但凡在外,一概以面具遮面,云追舒并没见过他的长相。况且距上回相聚已有三年,少年人变化飞快,云追舒自然是认不出的。
沈庭央却微微摇头:“在下孑然一身,不求别的,唯有一事。”
云追舒立即道:“只要能办到,绝不推辞,我云家向来不亏待有恩之人。”
沈庭央笑了笑:“在下想求见太子一面,若少爷能帮衬一二,再感谢不过。”
沈庭央不敢贸然去见皇帝。他仔细回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思来想去,找太子是最稳妥的选择。
东宫也不是说进就进,云追舒应下他的请求,但须得拜托父亲打个招呼,至少也要次日才能拜见太子。
云颐和夫人闻讯回府,一家人将失而复得的小儿子云炼视若珍宝。傍晚府里设宴款待沈庭央。
左丞相云颐天命之年,温文尔雅,与躲在山里种地打渔的老丞相杜延年截然不同。颇有风度地道:“苏晚小公子从北方南下,一路不少艰险吧?”
“庆州春荒,北疆难民也四处流离,的确不好走。”沈庭央真诚谦和地道,“好在带回了云炼,别的也不值一提了。”
灯火阑珊的丞相府花园,宴罢人散,沈庭央独自散着步,云炼安静地跟了过来。
“你要走了?”云炼问。
沈庭央笑笑:“明日去见太子,往后如何,尚且还不知道。”
“苏晚。”云炼说。
沈庭央拍拍他肩膀,抬头看了眼空中那轮明月:“追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往日的苦都过去了,云炼,要好好过。”
云炼黑眸凝的沉沉,望着他:“我可以跟你走,你要做什么去?”
沈庭央淡淡道:“你是丞相府世子,云炼,你不可以跟在谁身后了。”
翌日,东宫。
得了云府引见,沈庭央随宫人穿过开阔的殿前广场,门庭重重,绕过长长的游廊,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往大殿走去。
他思绪万千。
太子会相信他吗?如今除了薄胤,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正是父王从前对他的这种保护,令他能平安走到这儿。可如今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楚腰刀和还霜弓都丢在了王府。他必须获得太子初步的信任才行。
沈庭央的母亲与太子生母都出身苏氏,除了未曾谋面的舅舅,太子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近在咫尺的惶惑笼罩了他。
玉阶彤庭的大殿,太子萧斯澈坐在书案后,手边一本打开的折子,一身珠灰宫纱袍,玉冠青丝,眉骨和鼻梁投下分明阴影。
宦官一声通传:“殿下,云家世子带来的人到了。”
沈庭央站在丹墀尽头,宁静地望着一殿之隔的人。
他盯着太子的脸,那是苏家人的长相,与母妃画像微妙的肖似。
漫长颠沛流离的尽头,系于血缘的直觉冥冥中牵引着他,却又不敢再走近。
太子不经意地抬起头,双目如蕴秋水,既温和,又有种刻骨的锋利。
沈庭央迈着不由自主的步子,几乎随时想要逃走。他伏地深深一礼,敛下眸子。大殿太安静了。他突然感到万分疲惫,汹涌地淹没了他。
太子搁下了笔,端详沈庭央,轻轻开口:“抬起头来。”
沈庭央抬头,双眼始终低敛。时间无比漫长。他凝起精神说:“殿下……”
“过来。”太子却忽然对他说。
沈庭央蓦地看去,太子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
片刻后,带着淡淡笑意问:“你是绾姿,对不对?”
沈庭央怔在原地。
唤他的这一声,好似一把利刃,顷刻粉碎了他所有防备。
太子向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不知自己怎么走上台阶的,氤氲着浅淡兰香和药香的怀抱,就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他。
“你回来了。”
家人。
“孤一直在等你。”
沈庭央浑身再没有半分力气,只是用力摇头。太子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家伙,该叫我什么来着?”
东宫大殿外卷来一阵馨然花香,他如在梦中地攥着他衣袖:“太子……太子哥哥。”
四下安宁,萧斯澈就温和地同他说话。沈庭央缓过气来,恍若隔世。
“殿下怎么知道是我?”沈庭央茫然地抬头。
萧斯澈端详他:“你不也一眼就认得我吗?”
沈庭央失落地说:“我什么也信物没有,东西都丢在王府了。”
“身外之物罢了。”萧斯澈擦去他脸颊泪痕,“身份可以慢慢查认,孤想必不会看走眼的。”
沈庭央起身,一掀袍摆跪在萧斯澈脚边,抬头红着眼睛:“殿下,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父王。”
萧斯澈躬身将他扶起来:“灵柩葬于悬剑台,如今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入内。你若准备好了,咱们就去请旨。”
听到灵柩二字,沈庭央艰难地点点头。
“你既然先来东宫,定是有许多顾虑。”萧斯澈温和地说,“孤会和陛下说,让你留在孤身边,绾姿,别怕。”
沈庭央有千头万绪,却连带着准备好的种种解释都丢在脑后。
萧斯澈问:“从征北大营南下到金陵城,你足足迟来了两个月,路上遇到许多麻烦?”
艰难险阻一言难尽,沈庭央却只一笔带过:“不,只是路太远,我想我……总能走到的。”
沈庭央身为崇宁王世子,在金陵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做“小十七”。
皇帝虽未见过崇宁王世子,但年节里从未缺过封赏,一提起来,就称他为“小十七”。
光熹帝膝下四子二女,算上夭折的,一共十六个,沈庭央比这些凤子龙孙都小,于是排到十七。这样称呼,可见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奉天殿内,灯火聚向御座,皇帝对面站着几个朝臣。大将军吕不临、封良佐,御史台的史则青都在。
众人回头,只见清雅如玉树的太子身边,跟了一名小少年,一身雪白轻容纱袍子,袖臂扣一枚金臂钏。一大一小的两人相映生辉。
众臣告退,太监魏喜送臣子出殿,吕不临:“太子身边何时来了这么个少年?瞧着像是……”一时不知怎么说。
“依老奴看”,魏喜笑着道,“正与去年上元雪夜,南诏使臣进贡来的金边白牡丹,别无二致。”
众人便想起当时,端华赋雪,秀润含章,堪堪的一枝人间富贵花。
四周再无别人。
光熹帝两鬓星白,长相儒雅,比寻常中年男子要显得年轻,目光十分通透。
他朝沈庭央招手,沈庭央便走到近前。
“小十七啊,好孩子。”
他拉着沈庭央的手:“朕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征北大营的事,乃是举国之哀。”
“承蒙陛下关怀。”沈庭央单膝跪下,心头悲痛,“臣听闻陛下已向东钦施压,令他们交出了叛军作为偿罪。”
光熹帝叹息道:“符烈接管征北大营,临北三大营和崇宁军由他调遣,他是你父王的老部下,你何时回去,接手虎符即可。”
太子:“他年纪尚小,不如先留在金陵。”
光熹帝思忖片刻:“嗯,还是读书的年纪,一人去军中,未免孤苦,朕也对不起沈逐泓。”
“不如就留在儿臣身边。”太子说。
光熹帝端详沈庭央,沉默一会儿,允道:“先皇后也是苏家人,亲人陪着,自是最好。”
沈庭央:“谢陛下厚爱。”
光熹帝:“既然回来了,就尽快封袭爵位回朝,你父王有的,你照样都有。”
“陛下”,沈庭央扬起脸,目光哀哀地道,“臣一路南下,途中坎坷,恐怕袭爵之后……”
光熹帝当即就明白过来,拧起眉头:“竟有这种事!你……”
沈庭央垂下头,却没有再提崇宁军之事:“臣恳请陛下,容臣暂不袭爵,不明宣回朝。”
皇城形势复杂,势力盘根错节,打他主意的人都藏在暗处。他走到明处,便是万人瞩目的靶子,寸步难行。
“罢了。”光熹帝叹口气,“就依你,清清静静修养一阵。”又道,“你留在太子身边,还是得有个身份,不能跟寻常随从一样。”
太子适时开口:“父皇,金陵南边的赤霄宫,近日已完工,离皇宫也不甚远,尚无主事之人。”
话音一落,便得到允准。
光熹帝一年半前下旨修建九霄宫,又名九霄台。
那是九座遥相呼应的行宫,与天上星宿相对,丹霄宫是其中之一。
九霄宫皆兼有祭祀祈典之用,按理会有钦天官或大巫萨入驻,赤霄宫如今还空着。
沈庭央闻到皇帝衣袍上浸染的香火气息,忽然想起父王说过,陛下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他悄悄打量皇帝,见他眼底虚浮的血丝,腕上一串铭文串珠,心中忽然有不好的猜测。
光熹帝看似正值盛年,励精图治,实则已经有沉迷修道的兆头。
光熹帝看着眼前故人遗孤,心绪沉重,已显露疲惫。
太子:“父皇不如先歇下,儿臣带小世子去悬剑台。”
光熹帝听闻此,眼底哀凉,拟了旨给他,拍拍沈庭央手臂,一时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悬剑阁,沈庭央不是第一次听说,却是第一次来。
这是皇宫东方一片独立的殿宇,背倚群山,俯瞰红尘。除了声名赫赫的武者殿,青山旁还有一间庄肃巍峨的功臣殿。殿内设有两堂,分别有开国以来文武功臣画像,共计四百七十二人。
画像皆朝向北方,以铭刻当年山河残破的乱世中,帝王诸侯策马北望的艰辛。
太子牵着沈庭央的手,一直走到沈逐泓的画像前。
崇宁王一身战铠,音容犹在,沈庭央失魂落魄地盯着画像,刹那回到暴雨倾盆的那夜。
太子牵着他出了功臣殿,青山万顷,石碑如林,沈家先祖长眠之地,与皇族陵寝半山之隔。
四万崇宁军埋骨荒野,皇帝却未显露一丝质疑,事态诡谲得超乎想象。而沈逐泓的死,至今没人说得清。
临北三大营将领背负支援不力之罪,被关押候审,隐情尚未水落石出。
沈庭央跪在父亲陵寝外,膝边静静横着那柄昆吾剑,依旧不能理解生死所隔绝的一切。
他握着父亲的佩剑,听到太子在身后说:“它是你的了。”
沈庭央心里重重一颤。
生命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随着沈逐泓的死,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彻底死去。可许多东西就如同这柄剑,薪火相传,便是生生不息。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真相渺茫,可倾尽毕生之力也必要亲手找出来。
“小王爷。”沈逐泓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
崇山峻岭,骤起东风,风声穿过无边林海,一轮明月亘古如一照彻大地。
他与太子折返出去,数百功臣画像擦身而过。九尺画帛,悬于高堂,历代国之肱骨,山河之脊梁,无声护佑着大燕帝国万里河山。
沈庭央在巍峨高楼的阴影里回望,见长廊远处坐着一个人,白衣飒飒,执壶独饮。
“那是谁?”沈庭央一时出神。
太子回眸望去,笑了笑:“白思上。是为你父王画像的人。
沈庭央蓦地想起,王府归燕楼里,母妃的肖像也是出自这人之手。
白思上也看了过来。
隔着游廊亭榭,沈庭央躬身遥遥一揖。白思上便举了举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恣意洒脱。
沈庭央不禁微笑,真如父王所言,此人与自己性情相投。
天一亮,旨意下达。
赤霄宫有了主人,叫做“绾公子”。
赤霄宫里,飞阁流丹、绣闼雕甍,沈庭央听仆从跟他讲外头的传闻,赞叹人们想象力十足。
他入住赤霄宫,并不需要做什么,负责例行祭祀的另有其人。太子考虑得很周到,这身份像官又不是官,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但凡皇帝青眼相看,众人就会跟着恭恭敬敬相待。
住进赤霄宫的第一天,日暮时分,沈庭央有些无聊,忽听得殿外一阵嘈杂热闹,便出去看。
他惊讶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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